第五章(1 / 3)

第五章

輕淺的腳步聲消失在長廊盡頭,病房安靜下來。宋長卿把地上散落的紙飛機一一拾起,擺弄來擺弄去,不知在想什麼。

孫歧人從床頭櫃子裏摸出半截蠟燭點上,若有所思地調侃道:“你呀,整天地往這二等病房裏鑽,也不知是來陪我,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宋長卿揉揉眉心,無奈地歎口氣:“家裏老爺子傳下話來,最多再耽擱一天,我是不回也得回了。”

見他無心玩笑,孫歧人也正色起來。略一沉吟,說:“理事會長那事,真攪黃了?聽宋老先生意思,帶著你一塊兒去給韓老板登門致歉,該賠的賠該補的補,說不定還能轉圜。”

“我這也是公務在身,又不是專門去砸場子。合則來不合則散,就算當不成理事長,難道就沒生意可做了?何必去給人低聲下氣,我偏不耐煩那一套。”

孫歧人笑笑:“也罷。你這性子,難怪好好的少東家不願當,偏要去做探長。”

宋長卿揉揉眉心,緩道:“就算我去也沒用。有些事兒,不是錢能解決的。”

自從接手這樁案子,他前前後後跟了半年多,越查水越深。韓老板家大業大,廣涉黑白兩道,並非每筆生意的來路都幹淨。從目前掌握的線索來看,走私跟百樂門也脫不了幹係。可惜那天身份暴露,沒法再繼續追查下去,這條線就此中斷。

天黑得早,窗外又刮起嗚嗚北風。變幻莫測的天氣,就像不可預知的未來。

明秀和思學奔在路上,兩條腿忍不住在抖。好累,骨頭被一根根拆開泡在醋壇子裏也沒這麼酸脹。急急忙忙趕回家,還有大堆的破衣爛衫等著縫補。

住的地方在番瓜弄,離聖心醫院很遠。腳程快的話,來回起碼兩個多小時。有電燈和自來水的石庫門房子,月租最少十塊。董叔在碼頭拚死拚活扛上一個月麻包,到手不過二十七元,還要被管工刮去三成抽頭。一個大麻包二百多斤沉,新聞紙一包有三百多斤。按規矩一人扛一包,從船上扛到岸上,中途不許休息。

就連這苦差事,也不是誰都能幹。要做碼頭工的苦力,得先找個可靠中間人做擔保,一次交上2元“租輪子”錢,2元“下河錢”,加上買籮筐、扁擔、麻繩,拉拉雜雜不下六七元。等月底從管頭手裏結了工錢,再把借的本金還上。

明秀是個姑娘家,幹不了這些力氣活兒。自背井離鄉投奔了董叔,本就拮據的日子又多添一張吃飯的嘴。怕董叔為難,她剛安頓下來就四處打聽找工作。薦人館跑了無數回,家庭教師、小學教員這類光鮮職業是不敢想的。有錢人家找仆傭,通常要已經結過婚的婦人。稍微像樣一點的工作,動輒要求“中學畢業、會打字、有英文基礎”。就連去印刷廠做工,都交不起五塊錢的擔保費,隻能撿些零碎活計。

這年秋天雨水多,被子又潮又冷,思學腳上生滿凍瘡。明秀買不起湯婆子,煤炭一擔要賣一毛四。隻得把水燒熱,灌進空醬油瓶子裏給弟弟捂腳。

左鄰右舍都是些勉強糊口的苦力,每天打兒罵女的呼聲聽得耳朵也要起繭。日子艱難,填不飽的肚皮裏總窩著一包火。女人、孩子可以哭可以鬧,男人隻能把鬱憤、恐懼、傷痛……一股腦發泄在柔弱的妻小身上。凶悍粗魯地摔打著,蓋住一切心事。渾渾噩噩捱一天算一天,不定哪天熬到頭突然栽倒在路邊,也是一生了。

可董叔不這樣。盡管也有重重的不如意,卻不舍得拿孩子撒氣。想當初,也是個堂堂七尺的漢子呀……家鄉遭了災,拖家帶口逃荒出來,命比草還輕賤。媳婦要給娃兒多留口吃的,生生餓出浮腫病。皮膚撐得又薄又亮,一按一個坑,像條被開水燙壞了的蠶。最後連爬都爬不動,死在半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