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3)

他抱著孩子,樹底下刨個坑把人埋了。不知是說給亡妻聽,還是說給自己聽:“走了也好,少受罪。”

死的人死了,活著的還得活。兒子就是他的命,為給這孩子奔個前程,吃盡了百般苦。每月掙下的血汗錢,一分不敢少往學堂裏送,勒緊褲腰帶供思學念書。

董叔是個粗漢,常年幹重活,青筋根根鼓起來,繞滿脖子和胳膊。他絕不願兒子將來也過這種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反複念叨:“思學非讀書不可!祖祖輩輩靠天吃飯,汗珠子摔在地上裂八瓣兒,能有什麼出息?我這輩子沒別的指望,就盼著老董家能出個識文斷字兒的,不當睜眼瞎,也算對得起他早走的娘。”

每晚放了工,飯顧不上吃,先盯著查功課。董叔鬥大的字不識一籮筐,也會看思學的字寫練得認不認真。橫撇豎直,必須端端正正,歪一點兒腦門上就得挨爆栗子。

思學心裏明白,爹幹碼頭工不容易。賺那點辛苦錢,還要和管頭三七分賬,逢上“三節兩壽”,免不了另送茶葉包和點心孝敬。就連軍警大爺們和混混來找麻煩,“包涵”的錢也得從這些苦力身上攤平了湊。

小小少年十分肯下苦功,腦瓜子活絡,這讓董叔放心不少。

奈何屋漏偏逢連夜雨,上個月剛交完學費,書本錢還沒著落,又趕上棚戶收租子。西牆拆光了也補不上東牆,給管頭的抽成怎麼都湊不齊全。董叔把心一橫,先把學費和書本錢掏了,好說歹說求管頭再多寬限些日子。

管頭心狠,任他把嘴皮子磨破了也求不下這個情來。見撈不出油水,一聲令下把人打得死去活來。

董叔雙拳難敵四手,給揍成個血葫蘆,撂在碼頭邊也沒人敢管。捱到後半夜,平日裏交好的幾個工友見他還有口活氣,才偷偷摸摸給抬上板車拉了回來。五、六人掏光了口袋湊出十枚銅板交到明秀手裏,隻夠薄席一裹把人埋了。

鼻青臉腫都是小傷,要緊的是肋骨斷了兩根。不治就等著咽氣,治又實在湊不出錢來。明秀不能眼睜睜看著思學沒了爹,厚著臉皮把能開口的地方借個遍,杯水車薪。能打上交道的都是窮人,泥菩薩過江,縱然有心幫一把也沒有餘錢。

若非走投無路,哪個清白人家的女孩子肯豁出去百樂門找工作?說是新潮洋派歌舞廳,和娼門煙花地也沒什麼區別。

燈油快熬幹了,火光躍一下。明秀把針別在頭發裏,撥了撥燈芯。

住番瓜弄的窮苦人家,是苟延在大上海燈紅酒綠下的螻蟻。澡堂工、倒夜香的、拉黃包車的……破衣爛衫送不起縫衣鋪,扔掉就得光身子。明秀針線做得細致又麻利,就靠這手藝賺點零錢貼補家用。針腳壓得緊湊密實,把磨破的口子打好補丁。再漏洞百出的艱難日子,也會一天天過去。

縫補還算輕省,無非熬燈費眼,漿洗才是真正沒人願沾的醃臢差事。黃包車夫跑一天下來,襪子上烏漆嘛黑的汗和泥裹成一團,比黃浦江上漂的浮屍還臭。要糊口就不能挑三揀四,明秀邊洗邊撐著木盆幹嘔,惡心得好幾天都吃不下東西。

一老倆少三口人,風裏雨裏相依為命。連這樣的苦日子,她也覺得滿足。就像婆婆丁草,被風吹到哪裏,就在哪裏落地生根。往事不堪回首,明秀從不想家。

做完針線,不覺已是後半夜。打更的梆子聲遠遠傳來,她躺在鋪板上翻來覆去,腰太酸沉,怎麼都睡不著。冷風從窗縫裏鑽進來,高懸的月亮明晃晃,照得人心裏單寒。

思學的課本裏有個句子,念作“抬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可明秀沒有家,也沒有可惦念的人。對娘的記憶早模糊了,隻記得娘被人拉走的頭天夜裏,還抱著她哄睡,說起生明秀那天晚上,天上的月亮也是這麼又大又亮。穩婆直誇這女娃娃生得白淨秀氣,長大定是個漂亮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