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爹明旺堂醉醺醺回來,一見是個賠錢貨,氣得當場要把親閨女摁進馬桶裏溺死。畢竟是頭胎,當娘的舍不得,拚死護住了這條小命。窮人命賤,丫頭片子的命更賤上三分,還比不上一頭牛一口騾馬值錢,哪有閑心想什麼名兒。好不好聽的,順嘴就行。可娘疼閨女,還沒出月就下地紡紗,換來半籃子雞蛋給村裏私塾先生送去,才給取了個“明秀”。
明月天下秀,“秀”字上頭是個“禾”,莊稼吐了穗開了花,乃有實之象。麗而挺拔,佳木繁蔭。娘一輩子沒念過書,卻能把這句話記得牢牢的,背給明秀聽,是留給她最後的念想。
明旺堂好賭,十賭九輸。家裏窮得寅年吃光卯年糧,明秀連一件像樣的衣裳都沒穿過。拿麵口袋縫成褂子,冬天加一層爛棉花,春天把棉絮抽掉變成夾衣;到了夏天,捂出渾身痱子,就再拆一層,當單衣穿。破得補也補不起來,鉸成破布用漿糊裱個“袼褙”,又能納鞋底。
莊戶人家都知道,再涼不烤燈頭火,餓死不吃種子糧。那年明旺堂把開春等著往地裏種的糧食也輸個幹淨,狠心把明秀的娘賣掉抵債。明秀性子擰,犯起倔九頭牛也拉不回,從此再沒跟爹說過一句話。明旺堂在外麵連個屁都不敢放,專會窩裏橫。撒起火來把五、六歲的閨女往死裏打,抬腳踹在灶台底下。她不哭給他看,也不求饒。
就這麼度日如年熬到八歲,在進寧府服侍小姐之前,明秀從未吃過一頓飽飯。寧馨小姐是寧老爺唯一的女兒,真正的掌上明珠。她隻比明秀大一歲,細高身段鵝蛋臉,長得甜淨,性子也安靜和順。
寧馨是真心待她好,從不把明秀當下人使喚。兩個年紀相仿的女孩兒,親密得猶如孿生姊妹,日夜同遊共息。未出閨門的千金,不能和男孩子一樣在外頭拋頭露麵。寧老爺讓人收拾出一間“詠花堂”,聘了先生給小姐開蒙念學,以慰膝下無子的寂寥。明秀自是沒那個福分和小姐一起念書,每天幹不完的活兒,工錢都被明旺堂拿去填了爛賭賬。寧馨便瞞著父母,私下裏偷偷教她。常把老爺書房裏的藏書偷出來,一起躲在被子裏看。明秀聰明,學什麼都快,過不了多久已經能替小姐寫功課。
寧夫人倒向來不大喜歡明秀,總擔心這野丫頭把寶貝女兒給帶壞。
大戶人家的小姐得纏足,寧馨這年紀才開始纏已經晚了,哭起來撕心裂肺。明秀看著不忍心,晚上溜進房裏給她把布條剪開,為此挨了不少打。最後總算寧老爺發了話,到底沒纏成。
明秀打心眼兒裏喜歡寧馨,從無嫉妒之意。盡管相同的年紀,一個在泥裏,一個在雲端。她想,各人有各人的命,強求不來。府裏的老婆子閑時也愛摸幾把牌,輸急了偷著拿小姐的首飾去當。寧馨性子溫軟,刁奴欺主卻不敢計較,反而幫著遮掩。明秀不好糊弄,非要告到老爺麵前,逼著老婆子把東西贖回來,外加作揖認錯才肯作罷。像戲台上唱的《西廂》,寧馨是鶯鶯,明秀就是紅娘。
本以為日子會這麼波瀾不驚地過下去,守著小姐長大,陪她一起出閣……要不是那場大火。
明旺堂死得不冤,都是因果報應。明秀活得清醒明白,她恨極了明旺堂,但不會浪費時間自怨自艾。就像孫先生說的,人的命運並非不能改變。出身沒得選,走哪條道卻可以自己挑。
寧府在那場災劫裏片瓦無存。明旺堂溺亡後,明秀徹底沒了親人。腳底隻剩三寸寬的活路,也獨個兒闖過來了。
到上海投奔老鄉董叔,究竟是正確的決定,還是命運更殘酷的玩笑?森然莫測的天意,從她踏上這片神奇的土地開始,早已悄悄布下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