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2)

左右不過一杯茶,先給了他,說兩句好聽的順勢脫身便罷。可友蘭實心眼兒,為難地不知怎辦才好。戚先生愈發得意,茶也不要了,軟磨硬泡地讓友蘭陪他跳一場。色眯眯的巴掌揉在她後腰眼上,友蘭嚇得尖叫一聲蹦出三尺高。

半個舞池都被這邊的動靜吸引。戚先生麵子上掛不住,借酒撒瘋,嘴裏不幹不淨罵罵咧咧。友蘭走又不敢走,索性站在原地哭個不停。明秀不忍,一時也沒別的法子,加快了步子假裝不小心朝友蘭撞去。

兩人摔倒在地,手裏的托盤打翻個底朝天。湯湯水水一股腦兒灑下,潑了些在戚先生的西裝外套上。

這下簡直捅了馬蜂窩。

戚先生氣如洪鍾,扯著嗓子哀嚎:“燙死人啦!走路不長眼睛?給我叫你們經理過來!”

楚經理在二樓應酬要緊客人,有眼色的侍應忙去叫姚大班。

友蘭嘴笨,沒有辯解的份兒,隻是掉眼淚。姚麗媛略聽戚先生抱怨幾句,肚子裏吃了螢火蟲似的。究竟怎麼回事,也猜出個七七八八。

明秀強自鎮定,嘴裏不停埋怨友蘭:“好好的非杵在路中間做什麼?這可是馬督察長特意吩咐要的冷翠玉,好長時間才得一盞哩!被你一下子給撞沒了,也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再換!端茶送水都毛手毛腳,還跟客人跳舞,那是女招待幹得了的嗎?”

友蘭抽噎得上不來氣:“我沒、沒想跳舞……是戚先生他非要……”

事情很清楚了,明秀不再搭腔。

她弄灑的,是特意換過的冷泡茶,不可能燙傷戚先生;再則,舞場有舞場的規矩。陪酒的、伴舞的各司其職,女招待沒有“伴舞證”,絕不能下場搶舞小姐飯碗。若有客人強迫,一概視作砸場子,養一堆護場打手也不是吃白飯的;最要緊的是,租界巡捕房一把手也在百樂門。誰都知道,做生意少不得打點官門撐場麵,這馬洪馬督察,跟韓老板關係匪淺。重開業的第一天,有客人膽敢鬧事,豈不正撞在槍口上?

姚麗媛在旁看著,心裏有數。明秀擺明了扮豬吃老虎,是比尋常女孩子穩得住陣腳。估量著,三言兩語打發了友蘭下去把身上弄汙的衣裙收拾幹淨,又罵明秀做事毛躁,著她拿戚先生的外套找地方清洗。兩個女孩子都被支開了,戚先生麵上訕訕地,口裏直嚷晦氣,擺手要走。

畢竟是客人,也不好得罪。末了還得姚麗媛出麵打圓場,簽單送了瓶三星白蘭地才哄得人消氣。這酒錢麼,自然從兩人薪水裏扣。

到底是自己手下的人,姚麗媛把尖細的嗓子放低些,像責備,又像安慰:“要是肯下舞場跟著我,一天賺的也比你端茶送水一個月多。長得腰是腰腿是腿,多順溜的好身段,浪費了怪可惜!”

明秀吃一驚,差點又要把托盤摔掉。定一回神,險險穩住了。姚麗媛掩口咯咯嬌笑,搖頭歎道:“你呀,能吃上這行的飯,喝不上這行的酒。”

明秀吐吐舌頭,小聲嘀咕:“我從不喝酒……也不會喝。”

姚麗媛嗤地一笑,從手袋裏掏出細煙點上。淡藍煙霧吐成一串流利漂亮的圈,往明秀臉上飄過:“你以為想喝就能喝上麼?吃飯用嘴就行,喝酒得帶著道行。”

說罷哼著歌兒走遠。細細的嗓兒,嫋娜的,帶點淒迷。對十七歲的明秀而言,姚麗媛是個華麗的謎。撩起麵紗的一角,露出整個神秘幽深的女性世界。在男人的追捧和女人的爭風裏保持著危險的平衡,總能遊刃有餘地把麻煩消弭於無形。

一天班從早到晚站下來,明秀比洗完十桶衣裳還累。

別的舞小姐交了班,有的直接跟著客人坐上小汽車宵夜去。那是出局子,若過夜價錢另算。事先得和舞場大班報備,該抽的酬金一分不能少。若有私瞞者,被帶走出了什麼意外,生死莫論。也有那生意冷清的,包了租月黃包車,帶著一臉倦容回家,能睡到日上三竿不起身。為省下幾毛電車錢,明秀得獨自走半個多小時夜路。待趕回番瓜弄,通常已經後半夜。

從戈登路到浜東小路(今西藏路),也就是西外灘,短短數百米距離,就有高峰、遠東、爵祿、逍遙、米高梅、維也納等高級舞廳,這條路也因此被稱作“舞場路”。以大馬路(今南京路)為界,除了大名赫赫的大都會、仙樂斯,東段還有雲裳、大東、國泰等舞場,檔次稍遜,舞客多是些公司職員、學生和家境殷實的市民。

沿途燈火襯得星子也黯然失色。燦爛聲喧裏,吐得滿地狼藉的醉漢,抱著路燈哭泣。或許剛被裁員,或許家人生了重病。世道艱難,誰活著都不容易。

一個戴灰鴨舌帽的男人匆匆走過,風衣被吹起,轉瞬消失在街角。

明秀匆忙回頭,對著空空的路口出神。在冷風裏站了會兒,笑自己糊塗了。不過是個相似的背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