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拖著疲憊的步子推開門,屋內黑燈瞎火。
一陣悉率動靜傳來,許是房梁上的老鼠。明秀倦得眼睛都睜不開,正打算洗把臉睡下,冷不防被床上一個黑咕隆咚的人影嚇得差點叫出聲。
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光細瞧瞧,原來是思學。明秀輕手輕腳把他搖醒:“你怎麼在這兒?快回自己床上睡去,當心著涼。”
今冬天寒得早,比往年冷上許多。棉花、煤球價格瘋漲,明秀把自己被褥的棉花都抽出來,全填進思學的被子裏。本就單薄的床被,一下雨更冷得像塊濕泥巴。
思學揉著惺忪睡眼爬起身,從懷裏小心翼翼掏出個褐色紙包來,獻寶似的塞進明秀手裏。
“喏,給你留的。我放在灶台灰裏捂著,又抱了半宿,還熱乎呢。”
明秀接過紙包,打開一看,原來是半袋糖炒栗子。
秋栗顆顆飽滿油亮,誘人的甜香直往鼻子裏鑽。思學的喉嚨不自覺咽一下,忍住了,隻顧催促:“姐你快吃。”
點心都是金貴物。住番瓜弄的窮人家,能填飽肚皮已經謝天謝地,這些東西是萬萬不敢想的。董叔剛上工不久,怎會有閑錢買零嘴。明秀越想越疑惑,生怕思學偷摸去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臉沉下來,追問:“哪兒來的?”
思學跳下床,拿破碗從銅壺裏倒了冷水,一氣兒咕咚咕咚灌下去。先給肚子填個水飽,才大咧咧抹嘴答道:“還能有誰,孫大哥唄。”
孫歧人傷勢恢複良好,早早出了院。槍戰裏九死一生打個滾,和宋長卿結下過命的交情,據說已經被引薦到宋老先生跟前,在同孚商行謀了個職位。他為人重諾,既答應了思學要幫忙補習功課,果真隔三差五往棚戶區走動起來。一身西裝革履,在髒亂的弄堂裏十分突兀,做什麼都顯得格格不入。
明秀不肯收他的錢款接濟,態度之堅決前所未有。理由是何必平白招惹碎嘴的婆娘說閑話,有損孫先生名譽。推讓了幾次,他便也不再勉強。每次過來,都會多帶些吃食和文具。什麼蘿卜鴨舌湯、自來水筆,還有望遠鏡和玻璃鎮紙這類五花八門的新巧玩意兒。
孫歧人是溫和守禮的,風度很好,從不擺留洋知識分子的架子。可在他麵前,明秀總覺得不自在,也說不上來為什麼。
至於那個人……從此再沒見過麵。孫歧人閑聊時也曾提起隻言片語,聽那話裏的意思,宋長卿出院後的日子不大順遂。百樂門火拚,據說攪黃了宋老先生和韓老板之間一樁很要緊的生意。同孚商行將麵臨巨大損失,父子關係更是如履薄冰。
她有時也琢磨,要不是自己在盥洗室大吵大鬧非揪著他不放,就不會引起走私犯注意。說不定,事情不會鬧得這麼不可收拾。
明秀把紙袋原樣折好,放進掛在門後的書包裏,說:“姐不餓,留著你明兒帶去學堂吧。”
思學的心思早不在栗子上。不知怎的從明秀枕頭底下摸出隻紙飛機,拿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黑眼珠溜溜一轉,壓低了嗓子問道:“哎姐,說真的,宋哥哥和孫大哥,你更喜歡哪個?”
明秀想也不想,啐他:“胡說什麼!”心莫名慌了,一雙手探在書包裏翻翻揀揀地收拾,就是不肯回過身來。其實也沒什麼可收拾的,思學的書包一向幹淨利索,書本都碼放得齊整。
思學拖長了嗓子“哦”一聲,揚起手裏的紙飛機:“我說這個怎麼老也找不著呢,你幾時給藏起來的?還嘴硬。”
明秀急了,紅著臉撲過去搶:“你還說!快還我!”少年比泥鰍還靈活,她怎麼也夠不著。突然一陣沒來由的心灰,搶到又怎樣?賭氣往床邊一坐,語聲冷淡:“拿去吧,扔了也好燒了也好,我不要了。”
破門簾子後頭傳出咳嗽聲,董叔嘶啞的嗓門響起:“思學!大半夜的盡顧著野,別老吵吵你姐。快睡吧,明兒該上班的上班,該上學的上學。”
思學肩脖子一縮,立馬噤聲,滋溜鑽進裏間躺下。
明秀撿起落在枕邊的紙飛機,沿著折痕打開來。一層,再一層,如同剝落一段隱晦心事。舊報紙攤平在膝頭,借著路燈透進來的微光,還能看見那天百樂門大火的一截新聞稿。
她無意識地把殘句一行行默念,不認識的字就跳過去。讀到“英租界巡捕房探長,宋……”,後麵的字全不見了。
春夢快將化盡無痕。
次日早起,董叔穿上青布褲,腰間係一條大板帶,紮嚴實了,奔碼頭上工去。布兜裏裝幾張明秀烙好的大餅,就是一天的飯食。傷好後,隻能換個地方做活。從浦東到浦西,仍舊扛大包。其實沒什麼區別,軍警爺們一樣的凶狠,管頭還是吃人不吐骨頭。
明秀睡得少,每天起得都比旁人早。整個弄堂蘇醒過來之前,她已經拎著鋁鍋到弄堂口排隊,買好粢飯團和豆漿給思學當早飯。心裏壓著事是一方麵,實在也是忙不過來。她在百樂門上班,一去就是一整天,半夜才回到家,隻能趁早上這點時間,把董叔父子倆換下的衣褲鞋襪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