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來水龍頭前排起長隊。洗漱的鄰居、等著淘米煮稀飯的阿婆,都在等著接水,明秀已經手腳麻利地往麻繩上晾洗好的被單。
公雞打鳴,裏麵夾雜著婦人罵罵咧咧的嗓音:“阿要作死咧!汰衣裳的水隨隨便便往人腳上潑,瞧仔細點好伐!”
張開眼,就是喧鬧嘈雜的煙火人間。
這人間被分成了三六九等。住在番瓜弄的人家,大多在“五子行業”裏謀生:窯子、飯館子、挑擔子、澡堂子、戲園子。
那麼地被瞧不起,任何一個有體麵工作的人,都能指著他們的鼻子罵“下九流”。
這群人裏沒有秘密。誰家飯桌上多添個肉菜,誰家媳婦偷跑出去跟野男人壓馬路,不出半天,準鬧得街頭巷尾人盡皆知。
弄堂裏的女人嘴碎,專愛打聽別人家私事,不過為了給苦悶無趣的日子增加一點刺激。有了談資,才能互相交換更多雞毛蒜皮的秘密。
一個滿頭纏滿卷發棒的女人嘴裏塞著牙刷,邊走邊往地上吐牙粉沫兒。到明秀跟前擠擠眼,突然湊上前問:“早阿呀,我是住那邊三條弄裏的咧!叫我金姐就行。”
明秀剛搬過來個把月,沒認識幾個能叫出名字的鄰居。見有人主動過來搭話,笑著應了一聲:“金姐早,我叫明秀。”
“老話說得好,好鄰居賽金寶。以後有什麼事要幫忙,隻管找我,大家互相照應!”
她專心致誌地把被單上的褶子抻平,點頭道:“謝謝金姐。”又從口袋裏掏出小木夾,把被單固定在晾衣繩上。剛要回屋,一隻袖口被金姐忙忙地拽住,“等一下噻,小姑娘聽口音倒不像本地人,在上海有親戚?”
明秀不知道她突然問這個是何用意,說:“我老家鎮江的,在上海沒有親戚。”
聊開了話頭,金姐興致勃勃地繼續打探:“噯,那個老往你家跑的小夥子是幹什麼的?聽說是姓孫,留過洋不說,還在大商行上班咧!我看人長得挺文氣,你倆紮朋友呀?”明秀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她自顧一拍大腿:“哎呀了不得,咱們弄裏也要飛出金鳳凰唻!”
四周的嘈雜莫名靜了下來,洗刷馬桶的、吃過了早飯在門口剔牙的,紛紛豎起耳朵。明秀感到難堪,尋思自己新來乍到的,也不好意思直接開口懟人,隨口敷衍道:“不是那回事。”
金姐豪爽道:“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阿拉跟儂講,有機會一定要抓抓牢靠才是正道理。那孫先生年歲是比你大了點,年紀大會疼老婆呀!嫁過去做太太,往後日子就不用愁了!不像我,瞎了眼嫁個爛賭鬼,整天不是打就是吵,巴不得那死鬼哪天成了路倒屍!”
對麵說得唾沫橫飛,明秀嗓子眼裏一陣陣堵得慌。其實對方也不見得有惡意,句句為她盤算著。弄堂裏的女人,上了點年紀的都不好找活兒幹。這個社會留給女人的工作很少,招聘啟事裏第一條要求就是男。她們大多隻能幫附近工廠做做零工,交押金領點塑料珠子回來串成手工藝品。閑時無非湊牌搭子搓幾圈麻將,輸贏都很小,拿幾個角子菜錢打發時間。能嫁個殷實的好人家,是唯一改變命運的辦法。
明秀是青春少艾,還有從泥沼裏脫身遠走高飛的一線希望。就是這點看不見摸不著的希望,讓她們充滿了隱隱的豔羨和恨意,或許連自己也意識不到。
姚麗媛那樣的人生,弄堂裏女人們雞飛狗跳的日子,金姐嘴裏描繪的找個男人嫁了換一份衣食無憂,都不是明秀認為值得追求的未來。雖然她現在還想不明白,女人究竟該有什麼樣的活法。
明秀尷尬地偏過頭,幹巴巴扯了扯嘴角,隻是不說話。金姐也覺無趣,訕訕地給自己找台階下:“不說了,我還約了唐阿姨做頭發。小店子用火鉗燙的就是不行,又黃又枯又毛躁,還是一分錢一分貨……回頭有空一起啊!”也沒等明秀回答,拉著臉走開去。
明秀鬆口氣,忙轉身上了樓體。
水槽邊提著鐵皮桶的女人和金姐交換了個眼神,嘖嘖搖頭:“長得漂亮賣相好,就是門路廣嚜!聽說在百樂門上班的?我看哪,早晚熬不住‘下海’!”
金姐撩一把燙成枯草樣的卷發,不以為然道:“小姑娘眼光高,會哄人麼,撒個嬌發發嗲,總有豬頭三願買賬。到那種地方去賺粉頭錢,以後究竟怎麼樣,幾個說得清哦!”
明秀把屋裏屋外都忙活完,窗外天光遲遲未亮。大團濃密的烏雲聚集在屋頂,怕是釀著一場冬雨。聽說今兒是上海紗布貿易商會選舉理事長的日子,她心裏總懸著,七上八下難安穩。忙起來一切都暫忘了,瞅個空又塞滿腦子。那些神仙打架的事兒,說到底跟小老百姓扯不上幹係。可私心裏,卻盼著宋家能勝出。
她手忙腳亂換完衣服,把頭發梳好就往門外趕。走出弄堂才想起來手袋忘了拿,隻得懊惱地再折回去一趟。又是忙忙碌碌的一上午。好不容易熬到中午交班,能有半個小時吃午飯的時間,卻被楚經理叫去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