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沉重的肉山砸在地,沒有以後了。
明秀一隻手被強執在頭頂,另一隻手胡亂揮舞著,如溺水的人尋找浮木,就快要葬身海底。不知怎的,摸到個又涼又硬的物什,想也不想抓起來就往韓宣懷腦袋上砸。
鮮血冒出來,一暈一暈地把土耳其藍地毯染紅,不祥的妖花急速綻放。
他死了嗎……她不知道,隻想馬上逃出這可怕的地方。
牙齒把嘴唇咬破,渾身簌簌地抖著,逼著自己不許暈。一輩子也沒跑這麼快過,雙手攏著被撕破的衣服,見路就鑽。還沒出院子就撞在一個人身上,依稀是韓公館的胡管家。
什麼也顧不上了,爬起來繼續跑,對身後的叫罵充耳不聞。隻聽見心跳如擂鼓,像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一口氣跑回番瓜弄,雙膝一軟跪在地上,渾身還在止不住的抖。
思學正趴在飯桌上寫功課,見狀趕忙去扶:“姐你這是怎麼啦,後頭有狼追你?”說著疑惑地朝門外頭看一眼,青天白日空蕩蕩的馬路,什麼也沒有。
明秀咳得說不上話來,臉色煞白,嗓子眼火辣辣地疼。思學給她倒了碗白開水,愈發納悶:“姐你慢慢說,別著急。是不是出什麼事了,被客人欺負了?”
明秀接過水,勉強喝下去一小口。驚惶不定地搖頭:“……別瞎猜。”一切發生得太快,她心亂如麻。或許該等董叔回來,再一起商量該怎麼辦。
思學見她吞吞吐吐,神色也變幻不定,不敢再多嘴。轉頭拿了個西紅柿遞到跟前:“姐你先歇會兒,吃個西紅柿,我給你留的,可甜了。”
熟透的果子又紅又軟,咬一口便有濃稠的汁液流出,像血……明秀眼前又晃過韓老板那血糊糊的腦袋,再也忍不住彎腰嘔得昏天黑地。
北蘇州河路與河南北路交界的一片空地上,佇立著三層高的清水紅磚大樓。這是上海總商會發起民間募資建造的商會大樓,這也是民國政府成立以來,第一次由民間集資建造的商會議事廳。
主樓幾十米開外,一座水刷石立麵的梯形門樓,就是商會入口。雖是青天白日,也掛滿了數不清的大紅燈籠,照得庭院輝煌。百樂門請來的樂班子,用西洋樂器奏起“萬年歡”,聽著有點不倫不類,熱鬧裏也透出喜氣洋洋。
來的都是上海灘商界裏有頭有臉的人物,各懷心思濟濟一堂。
前理事會長何克儉,剛過耳順之年便早早謝了頂,致辭冗長得像唱戲:“入商門者,非為致富。宗旨既定,自趨正軌……”
自商會由總理製改為會長製,他在這紗布貿易會長的頭把交椅上穩坐了十幾年。奈何年歲不饒,過了今朝,人走茶涼在哪裏都一樣。多少有點末路英雄悲白發的淒涼,自顧絮絮個沒完。
好容易結束了,耐著性子的人們又活過來。
青灰色的雨絲淅淅瀝瀝從半空灑落,宋文廷止不住地心裏發涼。連著大半個月,韓老板始終閉門不見。他托人從中牽線,好話說盡,對方連“吃講茶”的麵子也不肯賞光。
雖是民國了,也還講究個禮治社會的傳統,“無訟”是最高境界。有了糾紛,一向不讚成打官司登報鬧得沸沸揚揚。最牢靠的“息訟”方式,是請當地說話有分量的士紳出麵調停。多半就選在高級俱樂部或茶館,當眾說和,名為“吃講茶”。把大事化小事,小事化無事。
百樂門被燒成個火窟窿,也怨不得韓宣懷氣性大。再加上呂方中落井下石,調唆著老六從旁拱火,幾陣枕頭風吹下來,他是徹底斷絕了跟宋文廷合作的心思。前幾天故意讓胡管家接下了“吃講茶”的帖子,指定要在長義軒一樓見麵。結果宋文廷眼巴巴從清早等到日落,壓根兒沒見著韓大老板的影子。倒是老六帶一群富春樓的姑娘們花枝招展地來了,又是唱小曲兒又是摸牌九,鬧得整個茶樓烏煙瘴氣。看笑話的,說風涼話的,每道眼風都像尖刀子一樣戳心。
潑出去的茶,果然收不回。韓宣懷是解了氣,宋文廷卻顏麵掃地。
落井下石乃呂道然生平一大樂事,眼看時間還有富餘,便踱到宋文廷跟前耀武揚威道:“聽說宋世伯最近身體不好,沒想到百忙之中還能抽空來給家父捧場,真是天大的麵子。”難掩麵上得意之色。言下之意,會長競選一事已經板上釘釘是他呂家的囊中之物,宋文廷就算來了也不過是敬陪末座,隻有捧場的份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