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卿左思右想,擱下筆對馬洪正色道:“我們不能不考慮嫌犯的供詞,這案子恐怕另有內情。韓宣懷的屍體我看過,他個子很高,體重至少也有一百六往上,不至於被花瓶砸一下就咽氣。再說,女人應該沒有那麼大力氣。”
馬洪粗魯地吐出口濃痰,邊剔牙邊說:“她說你就信?腦子瓦特了!百樂門什麼樣的漂亮妞兒找不著,韓宣懷瞎了眼非要她不可,還賠上一條命?再說了,一個女招待真要被大老板看上了,那是祖宗墳頭冒青煙!高興都來不及,還能死活不幹拿命拚了?”
宋長卿拍案而起,“她又不是舞小姐,不見得每個女人都巴不得去給老鰥夫當姘頭!”
馬洪大巴掌拍過半禿的腦門,百般地作難:“你去牢裏頭走一圈,裏頭關著的有一個算一個,誰不喊冤枉?都說自己無辜,狗屁!依我看,全是信口開河!你知不知道上頭對這個案子有多重視?老子軍令狀都立下了,兩周之內必須結案!”
“……韓宣懷在衙門裏有親戚?”逼得這麼緊,連宋長卿也大出所料。
“雞毛親戚!要我說,那嫌犯也是倒黴,砸誰不好,偏砸了姓韓的。哪天砸不行,偏挑個出不得差錯的日子。你也不想想,商會選舉那事兒被攪黃了,斷了多少人的財路?就算姓韓的不能從棺材板裏跳出來索命,那些個大爺們能放過她?大方公司呂老板牽的頭,幾十家商戶聯名向當局請願嚴懲凶手,否則就把事情鬧大。還口口聲聲指責咱們巡捕房是吃幹飯的,不能保證良民士紳的人身財產安全!這麼大頂帽子扣下來,誰有本事接得住?”
半晌,宋長卿從牙縫裏迸出兩個字,堅決地:“我接。”
馬洪倒抽一口涼氣,“邪了門兒了,現在使喚不動你了是怎麼著,我是督察還是你是?把老子的話都當耳旁風!今天話給你撂明白,這事你別瞎參合,趕緊去把夏秋桐的案子接過來才是正經。”
“竊案能有命案重要?”宋長卿兩手撐在桌子上,逼視著馬洪的眼睛:“兩周結案,還不許保釋,是打算屈打成招嗎?”
馬洪轉過身去,隻留給他一個油鹽不進的背影:“你也不是頭一天在巡捕房幹差事,重案從嚴從厲的道理還要我講多少遍?敢去殺人越貨的賊胚子都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不給他們吃點苦頭,有哪個能痛痛快快抖落出實話!”
“重刑之下必有冤獄,我不同意!”
馬洪一再地被觸逆鱗,早就忍無可忍:“那就扒下這身虎皮馬上滾!沒你瞎攪合,這案子更順暢,老子不出三天就能拿下畫了押的服罪文書!”
宋長卿一言不發,起身就走。
馬洪忙給喚住:“你他娘的別跑,先把字簽了!”
卻見那灰色背影飛快地消失在拐角,隻留下一句模棱兩可的話:“去拜訪良民。”
監室鐵將軍把門,守著麵無表情的獄警,冷淡道:“上頭有話,此女是重案要犯,任何人不得私自提審。這門上的鑰匙在李巡長手裏,宋探長莫要為難小的們。”
李巡長?李誌金,小金。他有取而代之的心早不是一兩天,趕上韓宣懷被殺的大案,是絕不會放過這麼好的升遷機會。小金平日就對馬洪言聽計從,得了授意,更不會把宋長卿放在眼裏。
事情愈發棘手起來。
除了宋長卿,還有個人也在為明秀的突然被捕四處周旋。思學瞞著爹逃掉一下午課,在同孚商行門口守至天黑,踮著腳尖盼到了孫歧人的身影。
下夜班的職員魚貫湧出,他孤身走在最後麵。西裝外套隨意搭在胳膊上,白襯衣的領口散開,整個人看起來十分疲憊。遙聽得一聲喚:“孫大哥!”
他摘下銅邊眼鏡用帕子擦了擦,世界由模糊變清晰,夜幕下是少年焦灼的臉。
忽聞一陣洶湧聲浪,兩人都怔住。玻璃刺耳的碎裂聲從街角傳出,原來是學生遊行,把照相館櫥窗裏東洋美人扮相的照片扯出,撕碎撒了漫天。
一聲聲口號喊得震天響:“還我東三省!”
“抵製日貨,睡獅猛醒!”
舊貨攤子的小販見勢不對,趕緊收拾。不過為了討生活混口飯吃吧,低價賤賣著青年女子流行的“文金高道田”假發髻,木屐和絹扇……都一股腦胡亂塞進布兜裏,背上就跑。腳步慌亂,和思學撞個滿懷。
手裏揮舞小旗的學生嚷嚷:“抓住他,別讓他跑了!”
思學不明就裏,下意識避讓過,小販一溜煙躥沒了影。
群情激昂的學生們把火氣撒在這放跑了“漢奸”的少年身上,“咦,也穿校服呢。你到底是不是中國人!”
思學血往腦子裏衝,揮拳就要理論。見對方人多勢眾,孫歧人忙拉住他,連推帶搡上了一輛黃包車。思學餘怒未消,朝身後啐道:“什麼玩意兒,書全讀到狗肚子裏去了!有本事當兵去,就知道欺負中國人!”
世道一天比一天亂,當局為穩住治安,一切都要從重從嚴從快。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窮人最愛鬧事。明秀的案子正好撞在槍口上,被當成立威的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