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害丈夫的案件數量之多,令人震驚。或許因為這些女人,壓根找不到別的活法。死到臨頭,還是愛惜容顏。牢房裏沒鏡子,不知誰偷藏了塊碎玻璃片,背後貼上黑紙,能照出模糊的麵孔來。
生死之間,無非紅顏與白骨。長得美還是長得醜,都沒用。
囚籠裏的日與夜,是地獄般毫無希望的人生。夜裏審訊室傳來女人尖叫,嗚咽如鬼哭的淒寒。沒幾個人扛得住。苦打成招的在證供上按下手印,早早執行了也算解脫。
明秀靠在牆上,緩緩閉上眼睛。被抽得紅腫的嘴角一牽就疼,她還是張口,輕輕哼起家鄉小調:
“小小金魚粉紅鰓
上江遊到下江來
頭搖尾巴擺
小妹妹呀
清水遊去混水裏來……”【注:傳統江南民歌《紫竹調》,非原創】
吳語輕軟,撫慰一眾焦躁憤懣的心。
四下漸漸地安靜,女犯們悵然聽著,不知勾起幾許心事曲折。都在思量自己的命,清水混水裏,身不由主地漂泊來去。
末了,歌聲被打斷。
“明秀!”
她聽到獄警傳喚,背上泛起一陣寒意。
當局逼供的手段駭人聽聞,什麼折磨人的陰招都使得出。大冬天用水把犯人的衣服潑濕,推到風口去吹冷風。又假模假式地“關懷”,垂問:“冷不冷?”
隻要一點頭,立馬被裹上一層濕透的被單,打開電風扇繼續吹。明秀被獄警推搡著往前,想起這可怖的經曆,渾身如墜冰窟,心灰意冷。
路過一間間牢房,每一步都邁向黑暗,延伸沒有盡頭。深淵如海,回頭無岸。
忽地憶起家鄉,在寧府那些為數不多的快樂的日子。到了春天,院子裏開滿了花兒。迎春、白杏、粉桃……日頭暖和的時候,和寧馨小姐在花樹下蕩秋千。漁舟晚霞,小橋流水,多美麗的江南。可自己再也見不到明年的春天了,她想。
韓老板被害,社會輿論嘩然,多少雙眼睛都緊盯著行凶的重犯。當局不允許任何人探視,也不許往裏送東西。別說衣衫鞋帽,一塊肥皂都不行。董叔和思學在巡捕房外苦苦哀求了好幾個日夜,統統沒有用。
渾身又髒又臭,要是臨刑前能洗個澡就好了。清清白白地來,幹幹淨淨地走。然而不過是奢想。在牢裏,什麼都很貴。“裏邊”要花錢的地方太多了,想往外麵寄封信要花錢,想讓獄警給家人傳句話也得付錢。買吃的或生活用品,是正常市價的幾倍甚至幾十倍,一張郵票能賣出兩元錢天價。有些女犯尚有父母惦念,把錢存在獄警處,要用時方便劃扣,稱“奉票”。油水打點得豐厚,獄警甚至可以帶嫌犯出去澡堂子裏洗熱水澡。
重門哐啷打開,她竟被領到一間會客室。
明秀揉一下眼睛,再揉一下。從沒想過,在這種不堪的境地裏,再看到的人竟然還是他。
這重重關卡,隻用來難為平民百姓,對同孚商行的少東家則網開一麵。更何況,宋長卿還擔著探長一職。
明秀有點自慚形愧,不安地往下拽了拽灰藍色的粗布囚衣。整個人更瘦小了,在寬大的衣服裏愈發顯得空蕩蕩。
單獨見麵是不可能的,他身後還站了個眉目精明的年輕人。穿一身警服,自稱探員馮文才。
明秀渾身一震,他低低道,“別怕,文才是我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