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秀點頭,“她沒幹多久,就和一個客人談起戀愛。兩人山盟海誓打得火熱,都以為是要奔著結婚去。那男的也一直這麼跟她說,她就尋死覓活地不肯跳了,欠著好幾個姐妹的錢都沒還,搬到中山北街的小洋樓裏過了一陣安逸日子。”
長卿“唔”一聲,不置可否,“你到底想說什麼?”
明秀歎息道:“她過慣了白天睡覺晚上跳舞的日子,什麼手藝也不會。大概是嫌悶,又抽上了鴉片……也沒再提結婚的事,兩人就這麼廝混著。誰知道那男人是有老婆的,隻一味瞞著她。一鬧起來,兩人分了手,她大晚上的被趕出去。姚大班的脾氣,絕不肯再收留。她鴉片癮又大,隻能去做了‘女相師’。”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心內五味陳雜。
長卿聽到此處,當即恍然。之前做探長時,三教九流的行當也接觸過不少,對這種“女相師”也有所耳聞。
所謂“相師”,不過是近年冒出的新鮮說法。操持這門營生的,既不會算命,也不懂擺卦,不過是裝神弄鬼的暗娼。這些流鶯相師大多住在三流小旅館裏,用看相為名,在報紙上登廣告,有客人在旅館投宿,便上門勾搭。
他捋一捋明秀耳邊的碎發:“既然不是一路人,以後還是少和她來往吧,免得招惹是非。”
明秀點點頭,又道:“我在百樂門上班的時候,見過很多這樣的女孩子。她們年紀輕輕就下舞場賺錢養家,隻用學怎麼討人喜歡。那樣的日子,除了吃穿住得比別人好些,全是一團糟,我不喜歡。”
長卿越聽越不是滋味,臉上有些難堪:“這是什麼話?難道我把你當舞小姐嗎?我隻是不放心你住在這種地方,連個照顧起居的娘姨都沒有,左鄰右舍是什麼來路也不清楚。萬一再像上次一樣失火出了意外,誰來照應?”
明秀背脊有些僵,倔強地仰起臉:“大少爺,你是從小到大沒少過人伺候,可我隻會樣樣靠自己。以前也沒見你嫌棄成這樣,如今左一個‘這種地方’右一個‘這種地方’,這種地方真是辱沒委屈了你,以後就不要再來!”
長卿怔忡片刻:“你真的不願見我?”
話趕話到這地步,明秀也有點後悔。明知他是好意,卻不知該如何麵對。刺蝟般的自尊心成了如鯁在喉的一根針,兩人身份如此懸殊,前路未卜她也有自己的擔憂。就這麼光手光腳帶著弟弟住進他的房子裏,算什麼呢。可這話說出來更傷人,倒像逼著他把兩人的關係盡快公開落實似的。哪有那麼容易,當初為了案子跑到宋公館,低聲下氣求見宋文廷一麵且不得,還受了那麼大冷眼。
念及此,明秀隻覺連舌根都苦起來。
她為難的樣子讓他心軟了,切切地望過:“你明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明白你是為我好,可我不能接受這樣的安排。”
明秀不忍看他著急,便在他的手上握了一握,很輕然而堅決地說:“起碼眼下……還不方便。我不怕人言可畏,隻是過不了自己這關。”
她的意思已經說得很明白。雖然在紗廠工作,一個月的薪水未必抵得上他一頓飯錢,可是這些靠自己雙手掙來的錢,足夠支付姐弟倆日常衣食住行的開銷,還能供思學讀書。這種自食其力的自信,是穿金戴銀也堆砌不出的底氣。
長卿還想爭取,看她神情決絕也無奈,隻得惘惘地歎氣:“……既然你這麼堅持,我也不能勉強。”又搖頭苦笑:“歧人說得對,你就是個屬麻雀的。”
“你說什麼?什麼麻雀?”忽反應過來,驚道:“我們倆的事……孫大哥知道了?”
長卿刮一下她的鼻尖,故意道:“麻雀氣性大,就算費盡心思把它捉家裏來,終究也養不住,會把它活活氣死。歧人說,你就是這樣的麻雀。”
他把她攏在懷裏,低頭親吻她的發。
“我和你在一起,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有什麼不好讓人知道的?你若覺得不方便,以後我們就找別的地方見麵好了,都聽你的。”
明秀點點頭,覺得這樣也省去很多麻煩。年輕的小姑娘獨自謀生,身邊總免不了無事獻殷勤的人。棚戶混子小流氓,總是不勝其擾。因為和同孚少東的來往,敢來招惹的人自然少了好些。隻是廠裏最好還是不要公開,否則多尷尬。
從此他果然恪守承諾,不再輕易出現在石庫門人多眼雜的視線裏,也不再開著汽車去接明秀下班。若邀她去看電影或上飯店吃飯,也會提前派人送來合適的衣裙。長卿行事細致妥帖,也肯花心思妝點她,備下的旗袍顏色款式都不過分張揚,和明秀極相襯。她一開始還不習慣,漸漸也說服自己接受這種新鮮的照拂。
話雖如此,他們在外麵約會的機會其實也不多。明秀每月隻有兩天假,平時要倒班,時間很不自由。每回見麵都不易,像偷來的歡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