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錢痣也認得這位前任探長,忙伸手扯扯倪五的袖口:“倪老大消消氣,和氣生財嘛!”
長卿豈非聽不出倪五話裏的意思,自己早就不在其位,確實沒理由在這事上橫插一杠。可思學不能不管,他掏出皮夾,把裏麵的現金全抽出來塞進倪五兜裏:“這小兄弟和我認識,都是誤會,小孩兒家不懂規矩。一點心意,帶兄弟們喝茶。”
思學著實傷得不輕,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全憑一股火氣強撐著:“憑什麼給他錢!”
明秀掙開左右,撲上前扶他,心疼得說不出話。
血把思學的眼睛給糊了,明秀用衣袖給他摁著,怎麼也止不住。他不知道長卿又跟倪五嘀咕了些什麼,隻見那三人拿了鈔票便罵罵咧咧揚長而去。
看熱鬧的人見一場打鬥竟這麼雷聲大雨點小地完事了,議論著各自散去。也有熱心的小販,從自己攤上抓來些狗皮膏、止血散之類的膏丹,給思學一股腦敷上,疼得他渾身激靈。
小販粗聲摁住:“小子別亂動呀!這藥可都是好藥,和擺出來賣的那些不一樣,別給糟踐嘍!”
原來地攤上賣的,全是些假藥。什麼活血化瘀、大力丸,治牙疼的,還有治男子腎虧虛寒……吹得天花亂墜。到了動真格的時候,還得從貼身的匣子裏取出真藥來。
因是過來人,又忍不住多勸幾句:“這幫刮地皮的,真是欺人太甚!城隍廟上撂攤子的,起早貪黑掙幾個銅板糊口,都拿他們沒法子……鬧這一出,以後千萬繞著點走,好漢不吃眼前虧嚜!”
末了連他也收拾自去了。
塵土飛揚的地麵,隻留下那表情奇怪的老頭,兩眼茫茫地跌坐,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他跟前攤開一張包袱皮,放著十幾本泛黃的舊書。被雜遝的腳步踢散了,他受驚似的猛醒,護命一般把那些寶貝扒拉到懷裏,其中還有珍貴的善本呢。
明秀仔細辨了半天,幾乎不敢認:“……魏……魏先生?”
思學抹一把滿臉血汙,悶聲不吭地幫忙拾掇。
原來那老頭是當初在城隍廟私塾裏教書的先生,思學的開蒙老師魏炳章。董叔剛到上海那陣,人生地不熟,手頭更是拮據。幸而遇上魏先生,肯不要學費收下思學。從《千字文》教起,搖頭晃腦地背誦古人文章。
後來連思學也到公學裏上課,董叔知恩圖報,逢年過節的,總要上門送些節禮,明秀也跟著去過幾趟。
幾年沒見,魏先生老得已快認不出了,或許是因為生活一天比一天困頓不堪。上海新開設了不少新式公學,也有教會學校,他早就沒書可教。日子過不下去,總得想辦法糊口。他一橫心,在城隍廟擺了舊書攤,把他的珍藏一一放在塵泥裏,任人挑揀。
學問不值錢,生意連那些賣故衣的都不如。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衣裳尚可保暖,書本卻不能吃也不能喝。來逛城隍廟集的人雖多,卻沒幾個有閑錢去買裝線書。就算有窮酸的讀書人駐足流連一陣,多不過站著翻看幾頁也就撂下。
光景這樣慘淡,還躲不過巡捕們隔三差五地來攪擾。說得好聽叫“地頭稅”,無非是保護費的一種。老百姓心裏明鏡似的,警匪素來不分家。
明秀再喚:“您是魏先生!”
思學悶聲道:“別叫了,他誰也不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