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裏沒有桌椅沒有床,窗根底下鋪一卷破席子,爛成破布的被褥到處露出黑乎乎的棉絮。那床被子底下,縮著三個腦袋大脖子細的小孩兒,正湊在一口洋鉛桶旁,伸手撈著什麼黏糊糊的汁液往嘴裏放。
思學認得桶上的字,忙上前去攔:“這東西不能吃!快,快吐出來!”
大一些的男孩搶不過,哇哇大哭起來。他這一嗓子,把兩個年紀更小的妹妹嚇著了,一齊扯著喉嚨嚎啕。
忽聽門口稚聲稚氣的一聲喝:“你是誰,你要幹什麼!”
他回過頭,這個凶巴巴的丫頭就是杜小草,杜鵑的妹妹。
小草在門口借著路燈的光糊火柴盒子,突然聽見弟妹大哭不止,還以為遭了賊,急忙跑回家。還沒等思學說話,她也看見了弟弟小福嘴邊的糊糊印子,心疼又著急:“怎麼又偷吃漿糊!要說多少遍才肯聽,會鬧肚子的呀!”
糊火柴盒子是計件工錢,一百隻才五分錢,領的材料費用都從工錢裏扣。沙涇巷裏做不動重活的女人和小孩,隻能幹些這個貼補家計。一開始,火柴廠發下來的漿糊都是熟漿糊,由大米或麵粉熬成,逢年過節貼對聯也是用的這種。後來糊火柴盒的窮人總是偷偷拿來填肚子,為了節約成本,就改用生漿糊,也就是俗稱“洋漿糊”的一種生膠,吃多了會死人。
思學本來窩著一肚子火,見了這情景,卻是半句責備的話也說不出來。
不打不相識,從那以後,便總是隔三差五往小草家跑,省下自己夥食零用給她帶點吃的。這個年紀的孩子,一混就熟,小草打心眼兒裏感激他。因為杜鵑總是和明秀針鋒相對,思學始終把這事瞞在肚子裏。
寒來暑往,兩人又長大了些。
小草把烤紅薯的紙袋小心翼翼揣進懷裏,又深深聞了一下,眨巴著眼說:“真好。”
見思學不說話,她忙開腔:“我不是說紅薯呀,我是說……”
到底沒能說出口,忽地鬧了個大紅臉,隻抿著嘴羞怯地笑一下。
小姑娘瘦得身無四兩肉,下巴很尖,腮邊卻含著兩枚淺淡梨渦。思學揉揉她的頭發,照例囑咐一句:“別讓你姐知道。”
“你也怕我姐呀?也是,她發起火來可凶。平時最疼小福子,也沒少罵他。”
少年一梗脖子,“我才不怕她,隻是不想給我姐惹麻煩。不是早跟你說過嘛,我就這麼一個親人,就見不得她受委屈。”
小草急急地解釋:“其實我大姐人不壞,真的。就是太較真了,她肯定不是故意欺負你姐……”
思學手搭涼棚,踮著腳朝南邊望,換個話頭道:“你等著,我去給你弄點別的。”
往前走再拐過兩道彎,青灰的院牆後頭伸出顆歪脖子棗樹,長得枝繁葉茂,剛掛滿了青果兒。
徒手還夠不著呢,他摩拳擦掌蹬蹬攀上院牆頭,好容易揪住一根粗壯的枝子,大力搖晃起來。棗子劈裏啪啦往下掉,思學對小草喊道:“愣著幹嘛,快撿呀!”
小草回過神,忙把外褂脫了平鋪在地上,麻利地扒拉落棗,很快便攢了大半兜。蟬鳴聲嘶力竭,少年抹一把額頭的汗,晃得更起勁。
誰也沒看清院子裏冷不丁飛出隻笤帚,正打在思學後腰眼上。他一下子失去平衡,踉蹌著從牆頭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