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很多年過去,董思學再也沒碰過那種又甜又脆的果實。生途未卜,承諾隻是虛妄。
那年中秋的棗兒,小草到底沒能吃上。
自從民國政府成立,開始推行曆法改革,把中秋節的正日子從農曆八月十五改成了公曆八月十五,學校和各商行、公司一律放假半天。趕在中秋之前,該收的賬要收回,該還的債要還清,該辭退的夥計也得趕在大節前收拾好鋪蓋滾蛋。
思學從學校舉辦的“中秋遊園會”裏溜出來,手裏還拎著盞紙糊的兔兒燈,步下生風地往小草家走。
這年的八月十五,按農曆算才剛過七月中旬,天氣還很炎熱,天邊月兒也沒圓。可畢竟是萬家團圓的大日子,家家都要備些香燭、月餅和瓜果。每過一個中秋節,物價都要往上翻好幾個跟鬥。這原是老百姓們意料中事,卻不想今年跳得這樣快,連素月餅都賣出了天價。
窮人家,點心是稀罕物,輕易吃不起。可這節也得過,最好的法子是零存整買。平日裏勒緊褲帶,剩下個仨瓜倆棗的點心錢寄存在點心鋪子裏,攢到節下,記的賬也夠買上一兩斤。無論賣多賣少,夥計都一視同仁。照樣拿油紙包好了,貼上紅封,細麻繩捆結實,讓客人喜氣洋洋地拎著走在大街上。點心買回家,且舍不得吃。又怕被耗子偷咬了,放進竹筐吊在房梁下。
自從爹娘相繼病故,大姐杜鵑靠在紗廠做工撐起整個家。幾個弟弟妹妹雖不至於餓死,卻再也沒嚐過月餅的滋味。
房梁空蕩蕩,用來吊竹籃的麻繩已不見蹤影。
四歲的弟弟小福還不曉事,眼巴巴望著房東太太手裏巴掌大的紙包,直吞口水。剛要往前湊,被大姐一巴掌把扇在地上。小福歪歪扭扭倒在破席邊,摸到被破布單蓋著的身子。大熱的天,那瘦伶伶的身子卻半點溫度也沒有,又冷又硬。把破布扯開來,還是小草熟悉的臉。
小娃子睜著懵懂的眼,抓起小草的手不停搖晃,邊喊邊哭:“二姐醒醒,別睡啦!點心,我要吃點心呀……”
他一叫嚷,嚇得兩個妹妹小江和小滿也跟著放聲大嚎起來。一屋子兒哭女啼,愁雲慘霧直教四鄰不忍睹卒。
杜鵑眼眶紅腫得像核桃,淚漬子總也抹不盡似的,橫七豎八幹粘在臉上,也邊哭邊罵:“你是餓死鬼投胎麼!這都什麼時候了,就知道吃!那是帶給你吃的東西嗎,那是要你姐的命!早晚逼得我和你二姐一樣……”
也是傷心得狠了,字字指桑罵槐。街坊老太顛著一雙小腳,顫巍巍出來做和事佬,勸了這頭勸那頭:“算啦算啦,少說兩句!小草這孩子也是命苦……要我說,還是想法子先把妹妹的事辦了要緊,這麼熱的天氣,耽擱不得呀!”又對房東太太賠笑臉:“她家這不是出事了嘛!您也瞧見了,怪可憐見兒的。這麼著,再給高抬貴手寬容兩天……”
中秋節是漲租的好時機,前半年就算想漲,照慣例卻不能漲。隻有到了中秋節,做房東的才好意思借這由頭,提一包月餅去挨家通知租戶:“行市也該漲漲了,願意就繼續租,不願租就趕緊搬走咧。”
所謂“節禮”,不過是些點心碎末、酥皮渣子,都是拿出不手的玩意兒,不過圖個好看,惠而不費。
房東太太見慣了窮人窩裏這些陣仗,隻當沒聽見。把該說的話帶到了,意意思思轉身要走。
臨了丟下句話,“大街上哪天不死人?哭喪晦氣!月底前要再交不出租子,趕緊該入土的入土,該搬的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