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把算盤一掃,和茶杯一起哐啷碎在地。水潑灑了,滿桌狼藉。小草被按在濕噠噠冰涼的木桌子上,炸了毛的野貓似的掙紮。把嗓子都喊啞了,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就算聽見動靜的,也沒人敢強出頭管這檔子閑事。
小草畢竟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被皮糙肉厚的趙阿大壓在身下,力量太懸殊。推不開踢不著,隻顧用雙手胡亂抓撓,指甲一下就在左臉上劃出幾道血印子。
辣辣地疼,激起他的火來。凶暴地幾耳刮子下去,打得她耳朵裏嗡嗡亂響,連眼睛也睜不開。趙阿大摸到蓋碗的瓷碟,拿起來一敲,把半塊碎片死死抵在小草的脖子上,氣喘咻咻地:“再敢亂動,找死!”
事後聽戲園看門的老頭說起,晚上起夜時,依稀聽到過一聲劇烈失常的慘叫,然後再沒了聲息。
滿桌子都是血,撕碎的衣裳布片。那一瞬錯愕,讓小草遭受了慘無人道的蹂躪。
或許為片刻的恐懼和屈從而羞愧,或許是不堪淩辱。
現在死,還來不來得及?沒人知道她是怎麼想的。天亮的時候,第一個清掃戲園的長工人發現了小草吊在樹上的屍體。她從家裏取來麻繩,把自己直挺挺掛在戲園的棗樹上。風一吹,早已僵硬的身板搖來蕩去。枝條被墜彎了,青裏透紅的棗兒劈裏啪啦往下掉,砸在她臉上、身上。
屍體被一卷席子裹著送回杜家。戲園老板花了不少錢,堵住眾人口聲,不許談論這事。反正無憑無據,也沒人親眼看見,說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倒是有種說法,不知先從誰嘴裏謅出:小姑娘眼皮子淺,賣香煙時竟大膽去偷客人的錢袋子。被發現後挨了幾耳光,一時想不開便尋了短見。小草屍體臉上的五指山印子,就是最好的證明。巡捕房是這麼給下的定論,其中少不了趙阿大鈔票的功勞。
不服不行,想要再往上告?探長小金放話,已經蓋棺定論的案子,肯定不予受理。
於是眾人隻好接受這個荒誕故事,小草死無對證的屍體,就是故事的結局。
隻要故事被編造出來,就不愁找不到肯相信的人。就算完全經不起推敲,隻要這故事被一個具有權威地位的人說出來,就是不可辨駁的真相。
趙阿大是地頭蛇,蝦門蟹道的交情也活絡,杜家一沒錢二沒門路,壓根討不回公道。小草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和她的名字一樣,草芥般的性命。
末了找個有麵子的保人從中“說和”,不過是仗勢壓人,連逼帶嚇地扔下兩塊光洋,道:“這就不錯啦!人是莫名其妙在戲園子裏上的吊,換誰不嫌晦氣!影響了生意,這筆賬該怎麼算?按說一個大子兒給你們都嫌多,虧得長春園老板心善,還肯付一筆安葬費。說一千道一萬,人死不能複生,你底下幾個弟弟妹妹還得活呀!”
作好作歹,硬是把黑的說成白的。
杜鵑又氣又悲,渾身哆嗦著說不出一句整話,操起笤帚指住門口:“滾!都滾出去!再不滾,我要你給我妹妹償命!”
那兩塊錢就這麼撂在破草席上,沒人去撿,也狠不下心扔出門去。末了還是鄰居嫂子替她拿起來,屈辱又無奈地:“你一個無依無靠的姑娘家,拿什麼去跟人豁命?這幫黑心爛肝的畜牲啊,再不要臉的事都幹得出來!怨隻怨小草命苦,活著的時候沒過上一天舒心日子,年輕輕地去了,總不能讓她連副棺材板子都沒有。這往土裏一埋,以後風吹雨打……”
可就憑那區區兩塊大洋,連最便宜的薄棺也賒不出來。
房東太太又嚷著漲租,眼看連棲身之所都快沒了。隻能先顧著活人,杜鵑的心痛得木了,眼睜睜看著小草被裹進一卷破席子裏,停放在屋門口。請不起送葬的人,等晚上才能借到鄰居家裏的板車,求大夥搭把手把人拉走。
思學遠遠聽到哭聲,莫名有點不安。小福子平素就愛掉眼淚,可沒有一回哭得這麼昏天黑地。
莫非杜家出什麼事了?
從看熱鬧的人群裏擠進去,打眼就看到門口的草席,他頓時頭皮發麻。
小草臉上蒙著的破布被小福子掀掉一角,露出小草青灰的額頭,緊閉的雙眼……纖秀的睫毛也黯淡發枯,滲出絲絲冰冷的死氣。
不是她。這絕不是小草。那個瞬間,思學的心髒抽搐了一下,仿佛被一隻手活生生連血帶肉地攥了一把,又狠狠揪出來揉搓。
他麻著膽子走上前,沒幾步就跌倒在地。湊近了,眼睛瞪得溜圓,仔細地看。每多看一眼,胸口就像挨了一記重拳。小草脖頸間被麻繩勒出的淤血印痕清清楚楚,變成一條紫紅的毒蛇,纏繞在灰白的皮膚上。
“這是……怎麼回事?”思學,困獸般發狂地大聲吼問:“她為什麼要死!”
杜鵑從茫然中驚醒,眼神猶如灰燼,遲疑地開口:“你……是誰?”
他什麼也沒說,把地上的兔兒燈撿起來,輕輕放在小草身邊。決然地,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