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章(1 / 2)

六十三章

小草是被糟踐了才賠上一條命,卻連死後的名聲也保不住,被當成了羞憤自盡的竊賊。好事不出門,風言風語很快傳得滿天飛。

“思學哥,我等你中秋再摘棗兒給我吃呀——”

言猶在耳,那個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小姑娘卻已成了黃土一抔。

思學在長春戲園門口蹲守了很多天,見仇人拎著小茶壺進進出出,仍是一副趾高氣昂的派頭。臉上的抓痕褪淡了,還帶著點紅印子,看得思學怒火中燒。可惜奈何他不得,趙阿大為人謹慎,這段日子身邊總帶著大幫酒肉兄弟。寡不敵眾,要動手也無隙可尋。

他忍得牙關都要咬出血來,多想不顧一切衝上去,一斧子劈死那披著人皮的畜牲。可這樣一來,不光小草的仇報不了,還會連累杜家孤弱的姐弟。

杜鵑已帶著弟弟妹妹們搬去了另一處更破舊的棚戶房子,離沙涇巷不過隔了幾條街。人都想往高處走,可還能有什麼更好的去處呢。她們身不由己地,越來越沉墮了,往深不見底的低處流離。來來回回,翻不出趙阿大的手掌心。

小草頭七那晚,戲園子裏發生了樁怪事。

看門的老頭半夜被一陣奇怪的響動驚醒,剛要起身,突然闖進來個黑布袋子蒙著臉的青年,手裏握著一把寒光閃爍的砍柴大斧。二話不說把他五花大綁扔在地上,嘴裏塞一團腥臭的破布。

院子裏的動靜越來越大,像砸牆,又像劈柴。一下又一下,持續了起碼兩個鍾頭,沒間斷過。

第二天被人發現的時候,看門老頭已被噎得隻有進氣沒出氣,胸口還用麻繩掛上塊木板,上麵歪歪扭扭塗寫了四個大字:“見死不救”。墨汁淋漓,是黑色的血。

院子裏,小草上吊的那棵棗樹已被攔腰砍斷,連根也刨出來,碎土泥巴灑得滿地都是。

看門老頭怕遭人報複,一口咬定是杜小草冤魂不散,回來找害她的人償命來了。趙阿大提心吊膽了好幾天,實在找不出是誰幹的。人心惶惶鬧一陣子,卻沒再有別的事發生。

老百姓都是善忘的,尤其刀子沒割在自己身上,嚐不到切膚之痛。長春戲園蕭條一陣,很快又熱鬧起來。戲台子上的恩怨情仇每天都在演,油彩鮮亮,戲衣斑斕,比沒權沒勢的孤魂野鬼有意思多了。

妹妹從慘死到下葬,杜鵑也隻不過請了了半天假。紗廠裏的活兒越來越多,從早到晚忙得昏天黑地。家裏還有三張嘴等著吃飯,手停口就停,再加上剛搬了家,處處都需要用錢,她實在不敢耽誤,隻是做起活來遠沒有之前手腳麻利。曾經出活最快最好的杜鵑,完全變了個人。再也打不起精神和別的女工爭搶,別說吵架,連開口說話也少見。到了歇工吃午飯的時候,總是獨個兒端著碗坐在角落,誰叫也不搭理。

明秀發現她時常出神,整個人都恍恍惚惚,好幾次差點被機器軋了手。幾個女工一起清理被紗線纏住的機軸,有平日交好的女工關心地問:“你怎麼了?要是身體不舒服,就請幾天假。”

杜鵑沒有作聲,隻是木木地搖頭。她根本不想回答。

阿花幸災樂禍地湊到明秀耳邊:“你還不知道吧?她家那個二妹,造孽喲……”

明秀聽完這段繪聲繪色地轉述,依稀在回憶裏記起來過幾次紗廠找大姐的杜小草,那個總是怯怯乖巧的姑娘,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

她從來沒喜歡過杜鵑,但眼看著往日潑辣的死對頭失去至親傷心至極的模樣,也不禁為對方難過。想要上前安慰幾句,轉念又想,杜鵑絕口不提,自然是怕人多口雜,再辱沒了小草死後的清白吧。又何必再去揭人傷疤,也許此刻,杜鵑覺得最刺耳的,就是來自她的安慰。

忽然想起來,已經有不少子日沒見過思學。

工期越來越緊,明秀做工日夜顛倒。可就連上完夜班,白天在家歇覺的時候,思學也不曾留在家吃過一頓飯。他長大了,話變得越來越少。就算有心事,也怎麼都問不出個所以然。

上禮拜六,明秀難得有輪休,思學卻天沒亮就跑出了門。她坐立不安苦等了半宿,直到月朗星稀,才見思學沉著臉回來。他不知幾時把頭發全剃光了,頭皮上冒出硬硬的青茬。衣裳沾泥帶土,臉上還破了好幾道口子。進門先去廚房舀一大勺涼水咕咚咕咚灌進肚裏,喝不完的順手往溜光的腦袋上澆。血跡被衝淡了,還殘留著點淡淡的粉。

明秀拿著燈照去,殷殷窺探。小心地問:“你……又去打架了?”

思學抬頭看她一眼,半邊嘴角潰破,腫起老高。他半晌沒說話,臉色在燈影下忽明忽暗,好似仍被一個恍惚洶湧的迷夢糾纏,掙紮著出不來。

終於偏轉過臉,不肯和她的目光相接,“我去同學家補課了。睡吧。”

“你的頭發……怎麼全給剃了?”明秀追上兩步,不死心地繼續問。

布簾後傳來抖開被褥的聲音,沒有任何回答。

……

滿天繁星散亂,午夜的弄堂全無聲息。明秀睡不著,順窗望出去,外麵黑沉沉一片。上海終究是座陌生的城市,那麼大,空得讓人心裏沒著沒落。她披衣而起,撚亮了電燈,一看床頭的鬧鍾,是四點半。思學又是徹夜未歸——臨走前說第二天有考試,今晚就住同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