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麵的玻璃下壓著泛黃的照片。是董叔還活著時,全家一起去麥特赫司脫路照相館拍的唯一一張“全家福”。
拍照的鑽進黑布裏,一手舉起鎂光燈,大喊:“看鏡頭!預備!”
董叔換了最幹淨的布褂子,正襟危坐在椅子上。思學恭恭敬敬站在父親身後,穿一身板正的學生製服,小立領,袖口露出半寸白襯衫的邊。整個人直挺挺,眼神明亮,英姿勃發。明秀穿上剛來上海時穿的衣裳,立在弟弟身旁,還比他高半個腦袋。
鎂光燈炸開似地轟然一響,白光照得人目盲。
三個人定格在相框中,天意森然俯視。各有定數,聚散無常。
她伸手細撫那冰冷的玻璃,一下,兩下。
流年暗換。
思學眨眼間長成大小夥,兩人掉了個,倒比明秀高出整個頭。人大心大,凡事悶在肚子裏自己琢磨,總不能像小時候那樣管束著。她沒別的要求,隻盼思學能懂事些,好好念書,別上外頭招惹是非。姐弟倆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否則董叔在天之靈也難安生。
想著想著,不覺迷糊過去。被弄堂裏嘈雜的市聲驚醒時,已近晌午。
打眼瞅見桌角底下掉了幾本書,撿起來一看,原來是思學的課本和作業簿,不知怎的落在屋裏忘了帶。明秀顧不上吃飯,把書本塞進布手袋往學校趕。
到了地方還沒下課,她便站在樹下等著。
半個鍾頭後,電鈴哐啷啷響起。有女學生抱著書本三三兩兩結伴從教室裏走出來,邁著小鹿一樣輕巧歡快的步子從林蔭道上路過。明秀好奇又向往地望去,念過書的女孩子,確實和尋常人家的姑娘不同。她們穿天水藍的學生裝,黑色百褶裙子,裙擺到膝蓋下麵一點。露出的小腿上裹著緊繃的白線襪,丁字袢帶皮鞋。就連笑起來也很文明,抿著嘴,用手輕輕遮掩。
明秀突然有點自慚形愧,把身子往樹幹後藏了藏。好不容易看見一個認識的,忙揮手叫住:“何同學!請等一下!”
何妙玲循聲停住步子,眯著眼打量一會兒,認出她來:“你是董思學的姐姐吧?”
明秀忙點頭,掏出手袋裏的課本,說:“麻煩你幫個忙,思學今天說今天下午有考試,可他課本忘帶了,我給他送來。能不能請你交給他?”
何妙玲表情有點意外,扶了扶眼鏡框,說:“今天沒有考試呀!他也不在學校。”
這下輪到明秀怔住,“怎麼會?那、那他去了什麼地方?”
“我也不知道呀,他都快半個月沒來上課了,不知是生病了還是家裏有事,也沒請假。梁教員特別生氣,昨兒開班會還點特意點名批評,說再找不著人就要上報學校開除呢。”
何妙玲還說了些什麼,明秀沒聽清,心裏亂成一團。長久以來隱約的不安,終於成了真。
幹等著不是辦法,誰知他幾時肯回家。可上海那麼大,要上哪裏去找?跟大海撈針也差不多。
正愣神,蘇妙玲喚她幾聲:“明秀姐姐?”想了想,又說:“董同學成績那麼好,這麼荒廢下去怪可惜的。他平時也不愛跟同學說話,我們都不好勸的。要不,你去蘇州河那邊看看?前一陣我去姑媽家,好像在碼頭看見他,他和……”
話說一半,吐了吐舌頭,又給硬生生咽下去了。欲言又止地模樣,反倒引起明秀更大的不安,追問:“他在幹什麼?又跟人打架了?”她急得嗓子也變了:“何同學,你快告訴我呀!”
何妙玲有點慌張,敷衍道:“這我真的不清楚,許是看錯了也不一定。我……我下午還有課呢,時間快到了,再見!”說著逃也似的匆匆跑開。
明秀不敢耽擱,又馬不停蹄地從學校趕往蘇州河碼頭。
太嘈雜了,在一片喧囂嚷擾中,啥樣人都有。拆白黨、扒手混子、傳教士、乞丐……混跡其中,麵目或愚鈍或精明。身上不知肩負著什麼任務,連眼神也是警覺的,視線從來落不到實處,總是要在半道拐個彎,飄飄忽忽,迂回著從目標身上掠過。就這麼蜻蜓點水地瞬間,已經把對方看個底兒透。
初來上海灘闖蕩的外鄉人,心裏要有“三板斧”。最簡單的,首要熟記城郊地形;二是了解租界勢力的分布;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必須對各大黑幫勢力了然於胸。無論是身份高貴的外籍駐滬使者,手握一方經濟的豪紳富商,還是卑微的一介草民百姓,若不小心拜錯山頭,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將麵對江湖上無盡的險灘惡浪。
蘇州河內外碼頭流傳一句俗語:“關勝茂春寶,打人不看天”,說是就是勢力最大的三個碼頭幫派,“大刀幫”、“包糞茂”和“洪春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