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章(2 / 2)

他一口氣說得又快又流利,若不是重複過千百遍,絕不會有這樣的幹脆利索。

明秀聽得一愣一愣,還沒反應過來,青年已經朝她揮手道別,“同誌,請你支持我們,把這些傳單分發出去,號召所有工人兄弟姐妹團結一心!”

說完飛快地跑回隊伍中,融成個小黑點,再分不清誰是誰。

明秀低頭,借著街燈又把傳單瀏覽一遍,還是雲裏霧裏。什麼是“工會”?什麼又是“同誌”?怎樣才算“公平”?這東西該如何“爭取”?

翻過來背麵,地址是檳榔路景秀裏十七號。她順手把單子往兜裏一塞,不管了,先趕回紗廠要緊。再耽擱,恐怕連累全組的姐妹都要挨罰。

上完晚班匆匆趕回石庫門,屋裏黑燈瞎火一片,思學並沒有回來。

雖在意料之中,明秀仍覺得失望。腰酸背痛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想起傍晚那張傳單,忙又起身掏出來細看。

社會上流傳一句話,一張大學文憑,是富家千金最拿得出手的嫁妝。那年月,能供得起男孩讀書的都少,更何況女孩子家。隻有家境殷實的上流社會,才舍得給女兒花這筆錢裝點門麵。也不為讓她們讀完書以後出來找工作,就隻是輕輕鬆鬆地玩兒幾年,在學校裏多認識幾個青年才俊,將來結了婚關在家裏相夫教子,也算見過些世麵,不至於留下太多遺憾。

讀書識字,對明秀而言,是多麼可望不可即的一件事,她早就斷了這念想。當初和董叔一起,兩個人拚死拚活送思學去念書,全家都要勒緊褲腰帶。好不容易快供完中學,家底都被掏空了,半點積蓄也找不出來。即便如此,若思學能順利讀到大學,也絕不是明秀在紗廠做工的薪水能支付。

聽說燕京大學的報名費要三塊大洋,就這還是便宜的。上海複旦大學和南開大學的報名費,要足足貴上一倍。而且並不是報考了就能錄取上,每一個想上大學的中學生,通常都要報考三到五個大學,才有可能被其中一個選中。這樣算下來,光報名費都要二十多塊,是上海一個普通工人不吃不喝整月的收入。

學費就更是天價,像複旦和南開這樣的一流名校,一年下來各種費用最少也要兩百塊大洋,很多大學甚至還要貴出一倍。即使是上海收入不錯的家庭,想要供一個大學生讀書,都要拿出祖宗三代的積蓄。能夠念完大學的年輕人,十有八九出身大富大貴之家。

這“勞動補習”到底是什麼名堂?反正不用交學費,去看看也無妨。

第二天中午,明秀便趁午休時間抽空跑了趟檳榔路。

入眼是一棟紅磚房子,三層樓高。大鐵門敞開著,上麵掛一塊牌匾,白底黑字給寫上:小沙渡工人半日學校。

她趴在窗戶上往裏瞧,教室和思學念書的地方差不多。幾十張書桌成列排開,坐滿了人。學生有男有女,大多是青年。黑板前站了個長衫男子,身形十分挺拔,正用洪亮的聲音說道:“這些邪惡勢力,都是舊社會的毒瘤,對廣大勞工進行欺詐、迫害、剝削……”

都是新鮮詞兒,明秀聽得一知半解,好奇地踮著腳張望。

忽地吸引了講課人的注意,“那位窗戶外麵的同誌,進來跟大夥一起坐著聽吧!”

數十道目光齊刷刷望過,明秀的臉頓時漲紅。不知該怎麼辦才好,索性扭頭跑掉。

沒跑出幾步,便聽到身邊有人邊追邊喚:“同誌!請等一等!”

隻好停住,回身一望,十分眼熟。一個積極而熱情的青年迎上來,兩道濃眉,鼻頭有點紅,原來是昨天發傳單的年輕人。

沒能他說話,明秀率先發問:“什麼是同誌?你為什麼總這麼叫我?”

他作出“握手”的姿勢,爽朗道:“所謂同誌,就是有共同誌向、理想和目標的夥伴。就比如你我,都可以互稱同誌。對了,還沒自我介紹,我姓周,周紹棟。”

“周……同誌,你好,我叫明秀。”她也遲疑地伸出手,在半空中和他輕輕握了一下。

在這裏,來曆、姓名、身份……全不重要,大家都是“同誌”,都是兄弟姐妹,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從周同誌滔滔不絕的講述裏,明秀了解到,這裏是全上海第一所工人學校。由齊懷英先生主持辦學並任教,教科書用的是基督教青年會編的普通識字課本。教員還有幾個來滬準備赴法勤工儉學的進步學生,周紹棟就是其中之一。

學校要適應工人日、夜班的工作時間,也分成日夜兩班授課,每日上午7時至9時針對夜工工人教學,下午7時至9時針對日工工人教學。為了解除工人的疲勞、增加團結,下課以後,老師還會和學生一起聽留聲機、踢足球。

教室裏的一切實在太過新奇。半窺半望地,她終於被領進另一方完全陌生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