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章
提高沒讀過書的工人的文化水平,需要循序漸進,一切都從最基本的教起。
工人學校和普通民辦學校有一定區別,主要麵向有勞動技能的工人,旨在“培養百工之能”。第一階段辦的是“認字班”,主要目的是掃除文盲。首先還要讓工人們養成良好的衛生習慣,降低疾病感染的可能性。譬如要求每天洗幾次手,多久洗一次頭發……麵麵俱到,任何瑣碎處都細致入微。
講台上的齊先生拿起一支粉筆,開始教大家生字。先一筆一劃地在黑板上寫了個“天”。然後提問:“大家有誰認識這個字念什麼?”
底下嗡嗡一片,都在交頭接耳地議論。末了搖頭的搖頭,有些幹脆把腦袋埋在胳膊間,生怕被當眾點名。
“不要不好意思。我們學文化,就是要不恥下問。把大夥兒的想法都集中起來,才能讓眼界和想法更加開闊,學問可以互相促進,就叫做集思廣益。”
有個膚色黝黑的男工站起來撓撓頭:“我看,像個‘大’字。”
緊接著,年輕的女工也答:“不對不對,是個“人”!”
齊先生笑起來,“都隻說對了一半。”又問到明秀:“這位最後進來的明同學,請你告訴大家,這個字到底念什麼?”
明秀沒想到齊先生會冷不丁問到自己,緊張地咬緊了嘴唇。半晌,支吾道:“是‘天’字,天地的天。”
小時候在寧府和小姐一起念私塾,《千字文》裏開篇就是“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天字是明秀除了自己的名字外,最先認識的第一個字。
“對,這個字念‘天’。那它又是什麼意思呢?”
齊先生拿板擦把天字的下半部分擦掉,天字變成“工”,又在旁邊一撇一捺寫了個“人”。滔滔不絕道:“把‘天’拆開,就可以拆成‘工人’兩個字。工人是什麼,是你們在座的每一位。因為工人是頂天立地的人,所以“天”字就是這麼寫的。”
不知是誰率先鼓起掌,霎時教室裏掌聲如潮,熱烈的回應幾乎要把屋頂掀翻。每個工人都感到自己重新受到尊重,眼前仿佛也是嶄新而開闊的坦途。
明秀隨大夥一起,把這三個字工工整整在紙上又抄了一遍,好像對它們有了新的理解。人人都很努力,聚精會神描摹一筆一劃,寄托新生的向往。
下了課,周紹棟把明秀帶到齊懷英麵前引見:“這就是昨天遊行時遇到的明秀。”又對明秀道,“你對工人學校還有什麼不了解的,都可以問。”
明秀拘謹地站著,手腳都不知該擺在哪裏才合適,問道:“那我該叫您齊先生,還是‘齊同誌’?”
齊懷英平易近人的溫和令人心生敬重,謙謙一笑:“怎麼稱呼都行,不用太拘束。外頭天氣不錯,咱們出去走走吧。”
主樓後麵有一片寬敞潔淨的空地,種了許多花木,淡淡的芬芳令人心曠神怡。四下雖無旁人,但齊懷英態度卻十分沉穩嚴謹,目光周正平視,絕不隨便四處亂瞟。
她不好意思並肩而行,刻意落後了半步的距離,默默打量這位齊先生。他年紀摸約三十出頭,談吐大方爽朗。樣貌隻能說端正,衣著整潔卻有些過分樸素,和明秀印象裏從外國回來的讀書人完全不同。
盡管隻是片刻閑聊,明秀已從齊懷英口中了解到工人學校的宗旨和深遠意義。
“你剛才提到車間裏的‘包身工’,是因為沒文化,少見識,才會被騙簽下賣命的合同。可你有沒有想過,所有掙紮在鞭子下的工人,本質上都是一樣的。就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掐著脖子,雖然活著,但動彈不得。被壓榨出一身的刺,隻能互相傾軋。”
明秀連連點頭:“所以您才教大夥兒讀書識字?懂得做人的道理,就不會同流合汙。”
齊懷英繼續侃侃而談:“非也。光靠‘禮義廉恥’來挽救國民道德,是在緣木求魚。如果‘禮義廉恥’有用,明為什麼亡,清為什麼亡?把這四個大字掛在牆上,貪官汙吏流氓惡霸就改邪歸正了?幫助工人提高文化水平隻是第一步,我們辦學,主要是為了在培養工人骨幹的基礎上,建立工人自己的工會團體。隻有團結起來,勁兒往一處使,才有可能爭取到和對方談判的資格。各管各的一盤散沙,隻能由著人欺負。”
他的聲音和講課時不一樣,十分柔和悅耳。
“可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齊懷英麵帶憂色,歎息道:“認識幾個字簡單,改變觀念卻需要幾代甚至幾十代人的努力。人多力量大,才能成氣候。光有決心遠遠不夠,還要有堅持下去的毅力。單論‘持之以恒’這一項,就很少有人能堅持下來。”
“來上課的工友不是都很積極嗎?大夥兒都相信齊先生。”聊了小半天,明秀漸漸放鬆下來。
齊懷英眉頭緊鎖,“工人學校成立之初,報名入學的有兩百多人,可很快就隻剩不足三分之一。你剛才看見的,是最後兩個班留下的學生合並起來,也隻有六十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