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章(2 / 2)

原來學校成立後,盡管是免費的,但來參加學習的工人還是非常少。連著上了快一個月的課,時不時就有遲到曠課的現象。進度不一致,統一教學就很困難。那些跟不上的,最後幹脆不來了。

明秀想了想,小心地問:“我有個想法……”

齊懷英笑了笑,“但說無妨。在課堂上,也要這麼暢所欲言才好。”

“他們不是不想來,或許是真的心有餘而立不足。”她說,“我在紗廠的紡紗車間做工,是自由雇工,也需要白天黑夜倒兩班,活兒忙的時候,甚至是三趟班。這麼長時間地幹活,一天下來已經很累很累了。其他的工人想必和我情況差不多,哪怕能擠出一點時間,也沒神氣再去讀書寫字,隻想放鬆和休息。”

齊懷英邊聽邊沉思:“你說的這些問題,確實是最關鍵的症結所在。”

“光這麼下去不是辦法,隻怕連剩下的這些也堅持不了多久。”明秀鼓起勇氣建議:“工友們平時沒什麼機會離開車間,上海那麼多好玩的好看的,他們一概不知道。要是咱們上課的方式能換個樣子,說不定大夥兒能更感興趣。比如……比如,用燈謎認字?”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也不懂,想起來什麼就說什麼。這麼胡亂出主意,齊先生可千萬別見怪。”

一席話讓齊懷英深感意外,又把明秀細細打量一遍。這是個很年輕的小姑娘,一雙眼睛像會發光似的,特別明亮。她平素出門,從不穿宋長卿送的旗袍。即使最樸素的一件,也顯得派頭太大了些。今日不過套了件洗舊的偏襟薄短褂,顏色灰撲撲,和雅致沒有半分幹係,可穿在她身上也顯得格外好看,愈發襯得肌膚白淨。

他收回目光,慨歎道:“真是後生可畏。”又說,“這可不是胡說八道,你的意見很值得考慮。隻是具體如何推行,還需要從長計議。我會抓緊跟組織上討論,爭取盡快落實下來。”

兩人邊聊邊走回辦公室,齊懷英從抽屜裏拿出一摞書和一支自來水筆,歸置齊整了交到明秀手裏。最上麵蓋著一份當天新出的報紙,散發著油墨清香。

他把印在頭版的大幅新聞指給明秀:“這是《新報》對咱們工人學校的重要報道。”

《新報》是和《申報》、《民國日報》比肩的知名報社,明秀也聽說過。匆匆看了幾行,見上麵寫道:“學校通過貼近生活的方式,將深奧的道理傳播給工人,使他們認識到成立工會的必要,在工人群體中產生了極大的反響……”文章署名是:主編文量才。

又聽齊懷英說,“文編輯是我多年的摯友,寫得一手好文章。他對時政和國際形勢都很有見地,你可以把報紙帶回去認真看一下,有不明白的就來問我。”

沒過多久,工人半日學校改為“小沙渡工人遊藝會”。齊先生打開思路,用各種新鮮有趣的方式,讓工人們從遊戲和競賽裏學到知識。不僅寓教於樂,時間上也更自由。這一招果然見效,參加的工人一天比一天多。

明秀報讀了夜班,本來就念過一點書,識字程度很好,稍加點撥便突飛猛進。齊先生的課堂給她打開了一個陌生的世界,灌輸一種全新的理念:大破大立,讓腐朽的舊體死亡換新。這是她此前從未接觸,連在夢裏也想象不到的一切。

思學一去杳無音信,姐弟倆再也沒見過麵。明秀偶爾會在枕頭底下發現幾塊銀元,便知道思學趁家裏沒人回來過。她不知道他在哪裏,做什麼,過得好不好,他連隻言片字也不肯留下。

明秀拿這個一意孤行的弟弟毫無辦法,唯有用忙碌的學習來麻痹內心痛苦,尋求曾經苦苦思索而不得的答案:人到底應該怎樣活。

百樂門大班姚麗媛曾輕蔑地指著她鼻子問:你想怎麼活,又能怎麼活?

自從到上海投奔董叔,不長不短的一年多來,明秀見識了各種各樣的活法。舞廳裏花蝴蝶般醉生夢死的女孩子,番瓜弄裏斤斤計較的升鬥小民,隻把未來寄托在男人身上的瑣碎婦人,整天吵罵打架飛短流長。還有棚戶區被窮苦壓得直不起腰來的老弱婦孺,工廠裏麻木承受壓迫和折磨的工友……這些都不是生而為人該有的活法。

讀的書越來越多,想法也越來越不受拘束。她用不同的眼光去審視和回顧,琢磨出了別樣的意味。

齊先生的言談教化,給明秀帶來的震撼巨大而深遠。她開始想明白,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應該有尊嚴地活著。這份尊嚴,隻能靠頭腦和雙手去爭取。自食其力,是堂堂正正做人的根基,可若沒有真正的學識和思想,也不過是一具喪失靈魂的行屍走肉罷了。

就在明秀脫胎換骨的同時,董思學也徹徹底底投身進血雨腥風的幫派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