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章(3 / 3)

學校被強硬查封,長卿又是紡織大亨宋文廷的公子,多少浸泡了工人血淚的工廠都是同孚名下產業,周紹棟現在不能完全站在公正的立場,也算情有可原。

不管私下裏有多少分歧,外人麵前,她還是不遺餘力地維護他:“你太武斷了!他是同孚的少東沒錯,可人的出身不能自己選擇,這種欲加之罪,和資本家認為勞工生來下賤又有什麼區別?”

“他難道不是資本家?宋公館裏仆傭成群,他身上穿的戴的,吃的用的,開的汽車,哪一樣不是工人血汗換來的黑心錢!”

“在他出生以前就有了同孚商行,也已經有了宋公館!你們隻見過一麵,就光盯著他穿什麼衣服開什麼車……”明秀想起“長豇豆”,激動得麵孔微微泛紅,“他為改善工人待遇做了多少努力,甚至被停職,你根本不知道。我既然看見了,就不能聽憑旁人當麵詆毀。”

“旁人?”周紹棟唇邊露出苦笑,“原來在你心裏,我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旁人’。”

他的聲音突然放緩,有令人意外的心酸與溫和:“你好像還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要跟你討論他到底是哪種公子哥。良心未泯也罷,裝模作樣也罷,總之,姓宋的……絕不是你的良人。”

扯了半天大是大非,終於還是要麵對最隱秘的心跡。原來一切無關階級立場,都是紅塵情愛糾葛。

“我認識的明秀,不是一個貪慕虛榮的女人。你隻是涉世未深,不知道上海這地方的富家公子,都是些什麼路數!他自認是你的未婚夫,這是空口說白話的事嗎?無憑無據,整個上海灘有誰知道他宋公子的未婚妻是自家紗廠的紡織女工?誰會認可,會把這戲言當真?他和那個女作家的三角戀愛甚至攪進了殺人案,鬧得滿城風雨,你真的一點也不知道,還是故意視而不見?不過仗著家裏有幾個錢,就這麼玩弄感情腳踩兩船,還有什麼做不出來!別稀裏糊塗被一點小恩小惠給蒙騙了,以後追悔莫及。”

話到激動處,他突然捉住明秀的雙手。她卻仿佛被最尖銳的刺紮了一下,想也沒想就使勁甩開。

“在你眼裏,我也不過就是一個會被小恩小惠蒙蔽的無知淺薄的女人。既然失望,又何苦浪費口舌爭論這些?”

一個“無足輕重”,一個“無知淺薄”,確實很公平。

其實她什麼明白,他的心意,他固執又莽撞的親近。可她其實並不想知道,也壓根兒不願回應。當初是他在遊行隊伍裏遇上她,把她帶進齊懷英的課堂。一起學習,一起討論,相處漸多……他甚至想過為她留下,說服家裏不去法國留學。然而所謂誌同道合,不過是個虛幻的泡影。

眼下都挑明了,她冷冷地拉開距離,說:“可以請你讓開嗎?我要走了。”

繼續糾纏,不過是讓她為難,也讓自己更加難堪。

周紹棟沒有接口,費了很大力氣才點了點頭,默默地往旁邊側過身子。巷弄狹窄,他的背脊緊貼在冰冷的青磚上,仿佛不借助這一點力量,就無法再維持筆挺的尊嚴。

明秀微微別過臉從他身前走過,眼神中滿是疏遠。周紹棟不由自主地轉頭去看,直到那背影終於消失在轉角。

離開了景秀裏,明秀走得越來越慢,心中並無目的地。碧空遼遠,停著一抹疏淡的雲痕。她仰頭盯著那點如絮的潔白,望得出了神。

終於下了決心,朝電車站台走去。找遍所有該找不該找的人,最後不得不是他。

長卿。長卿。哪怕隻是默默念著他的名字,也莫名讓明秀覺得安心。不管在外麵受了怎樣的委屈,他才是能叫她依戀並信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