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章
明秀這回學了個乖,沒貿然跑去宋公館吃閉門羹,先找到了同孚商行。
孫歧人乍見到她,表情很意外,被問及長卿的去向,卻有些吞吐:“宋伯伯氣還沒消,他最近都很少來公司上班……你找他是有什麼急事嗎?跟我說也是一樣,但凡能幫得上的,孫某絕不推辭。”
除了杜鵑的事,明秀更想親口向長卿道歉——為自己之前過分強硬的態度。和周紹棟的爭執,讓她看清了自己的態度和立場。長卿顧慮她的安危,才堅決地反對她繼續留在工人學校,但在大是大非上,他們的想法是一致的。從未這麼迫切地盼望見到他,有些話,好像今天不說,以後就沒有機會。
於是她固執地搖頭:“是私事,不能總勞煩孫大哥……那你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回商行嗎?我可以在門口等。”
孫歧人古怪地皺起眉頭,說出一個陌生的地址,“他大概在那邊,你可以去找找看。”
明秀一心想著快些見到長卿,並未察覺孫歧人臉色有異。把地址默念一遍,道了謝就要匆匆尋去。沒走兩步,卻聽他在身後喚住:“明秀!”
她回頭望過,“怎麼了?孫大哥還有什麼事要交待嗎?”
孫歧人歎一口氣,“也沒什麼……不過白囑咐一句,若遇上什麼煩心事,盡可以來找我商量,別一個人胡思亂想。”
“孫大哥放心吧。”明秀露出個感激的笑,“再難的坎兒不也熬過來了,我相信天無絕人之路。”
“思學的事,我聽說了。”
明秀的笑意凝固在嘴角,“難為孫大哥掛心,思學他……都是我不好,沒能讓他走上正道。”
正說著,從商行裏跑出個秘書模樣的年輕人,畢恭畢敬地對孫歧人道:“孫襄理,董事長找您過去一趟,開會的時辰快到了。”
明秀見狀忙道:“孫大哥你先忙吧,別耽誤正事。”
有點狐疑,有點不安,怎麼今日好像人人都有難言之事不好啟齒。也來不及多想,她已經坐上電車。
輾轉找到安福路,又花了多半個鍾頭才打聽出葵衣巷的所在。
這地方甚是偏僻清淨,連路邊雜貨鋪都沒幾個,更見不著有商號的影子。明秀細細數著門牌號,越發納悶長卿跑到這裏來作甚。
秋意漸濃,日頭依然很好。沒風的時候算不得多冷,秋桐已早早穿上了雲狐坎肩。
臨出門,在鏡前自攬,又用蘸了刨花水的篦子細細抿頭。
長卿在院裏看著幾株牡丹出神,秋桐還是獨個兒把那些花苗都栽好了,隻待來年花繁葉茂。甚至連牆角的鳳尾竹也已經種下,泥土還有新翻的痕跡。牡丹眼下都還是些光禿禿的枝子,芍藥根塊全埋進土裏,連影子也見不著。籬笆前的薔薇倒開得熱鬧,紅的、粉的、白的、黃的,碩大嬌豔的花朵全簇擁在一起,隨微風輕輕搖晃。
他忽然覺得,秋桐其實並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樣柔弱。她是個有主見的人,想做的事最後總能按自己的意思完成,哪怕花上更多時間。
隔壁新搬來個彈三弦的,是個半盲,整日抱著琴鼓在窗下彈撥。側耳細辨一回,唱的是《西廂記·長亭》那支《端正好》:“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
調子哀怨,聽了教人心惻。
今年恰是個多事之年。民諺有雲:“華夏水患,黃河為大。”春夏交接時河南大旱,緊接著鬧起蝗災,餓死許多耕農。還沒等緩過氣,秋蝗又卷土重來,活不下去的莊稼人不得不棄田逃荒,各處乞討為生。
軍閥們各自為政,打來打去沒有一日消停。戰亂頻仍,更是給各地災情雪上添霜。政府的財政有限,相比之下,反倒是民間的賑災活動更為踴躍。
這次秋蝗成災,社會局為此成立了臨時救濟機構,督促紳商舉辦賑務。
為救濟這些流離失所的災民,上海商會發起募款賑災,號召社會賢達慷慨解囊。各界人士紛紛響應善舉,其中有商人也有政客,且不乏梨園大拿和時髦的電影明星。不少文化名人一同執筆發聲,願以身表率,共度時艱。
共計五天的難民急賑遊藝會,在外灘公園舉辦,宋文廷等紳商名流在積極捐款的同時,還親自前往各商號推銷麵值一元的遊藝會門票,這些錢將全部充作善款。
公園四周用葦席臨時搭建了圍牆,東設入門,西設出口,場內分別搭建鼓書、京戲、國術、雜耍等舞台。各商號攤位在遊藝場內星羅棋布,販賣物品所得售款,將從中提成作為賑災捐款。
秋桐為這次賑災捐出祖傳翡翠玉環一雙,價值不菲。更以筆名“雪隱”,親作了一篇文章在《上海民報》上廣而告之:“上海救濟豫、鄂、皖難民急賑遊藝會,內有評戲、京劇、群芳會唱鼓書、雙簧相聲、搖獎、魔術等,頗有興趣,五光十色,無奇不有,無美不備……以1元門票之代價可享受生平難睹之遊戲,既得精神之愉快,又負慈善之美名,愛國家愛同胞,熱心救災之市民,盍興呼來。”
遊藝會的開幕大禮,她推辭不過,遂應允代表上海文士受邀致辭,長卿身為商會會長之子,前來接她同往,於公於私都是義不容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