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了沒多會兒,便見秋桐款款步下石階。她一貫不愛濃脂豔粉,衣衫素雅如青竹。渾身上下別無首飾,隻有因畏寒而披上的雲狐坎肩顯出幾許清貴。
長卿仔細端詳片刻,道:“這樣的日子,是不是妝扮得太素淨了些?仿佛不大妥當。”
秋桐抿嘴淺笑,“豫地受了那樣大的災劫,災民果腹尚且艱難,再要穿金戴銀地招搖,恐怕要惹人說閑話。”
微風拂過,長卿鼻端隱隱嗅到一陣若有若無的香氣,原是從她的發絲間飄逸而出。有些難以形容,既不是香水,也非脂粉俗味,更不像香燭之氣。
見他疑惑,秋桐撫了撫鬢角,解釋道:“說來還是小時候家裏老媽媽教的法子,用榧子、核桃仁、側柏葉一同搗爛了,泡在雪水裏和刨花水兌著用,可以讓頭發黑亮。就隻這個味兒怪了些,怕人聞不慣,我也不敢多用。”
“很特別。”長卿略微抬起頭,語調誠懇溫和,“我倒覺得挺好聞的。”
秋桐的一切都神秘而新鮮,每次靠近,他像落入一個蠢蠢欲動又怪異的迷夢。
誰都沒聽見不遠處的微響:腳淺淺地踏在潮濕的泥地上,呼吸的輕顫,或者是一枚枯葉哢嚓碎裂。
明秀在扶疏的薔薇枝葉後,從雕花專的孔隙望進去,卻懷疑自己眼花。一切都是意外,那麼地不合時宜。她但願自己從沒來過。
長卿的背影擋住了視線,她看不清兩人的神情,隻能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
一道窄小的縫隙間,明秀看見他細細挑了朵含苞半放的鵝黃薔薇,連枝折下,再小心地替秋桐簪在盤好的發髻間。
“金玉畢竟俗物,這樣更相襯些。”
一牆之隔,明秀驀地五內翻騰。指甲掐進手心,越用力越能蓋過心裏的痛。
一口氣堵在嗓子眼,死死啞忍著,滿眼都是淚。
眼睛努力睜大,不讓那淚水落下,視線卻越來越模糊不清。這真的是宋長卿?風致翩然,溫柔瀟灑的宋長卿……那個與她信誓旦旦互許終身的人,真的是他嗎?
“你選的這朵很好看……我們走吧,遲到了不好。”
明秀看見她轉身時一晃而過的側臉,眼角眉梢都是婉轉甜蜜。
花牆後,響起一絲惆悵難掩的歎息,像秋風的回音。
秋桐若有所覺,回首望過。明秀本能地閃身往旁躲去。那一個短短的瞬間,她不確定彼此是否有過片刻眼神的對視。
“怎麼了?”長卿問。
秋桐容色鎮定,淡淡說:“沒什麼,好像有隻貓兒從牆頭跳過去了。”
明秀再也聽不下去,扭頭決然地走掉。
原來孫歧人神情閃爍,竟是為這緣故——長卿在夏秋桐處流連,想必已不是一天兩天了。看兩人舉止親昵的模樣,越發不敢往深了細想。真是,巴巴兒地跑來自取其辱。
也是形勢所逼,苦處到底隻有自家知。末了還得自去想法子,憑空添了滿懷蕭索。
募捐開始了。五分的銅鈿、一毛兩毛的鈔票……皺巴巴湊成一堆,全塞在紙殼粘的箱子裏。六個車間的男女工人,個個手頭拮據,也都勒緊褲帶省出杯水車薪,給垂死的杜鵑盡一份力。
連小毛也從貼身的兜裏摸出五毛錢,剛要往裏放,被明秀給攔住,“把錢留著,給自己多買點吃的吧。你年紀還小,老吃不飽飯,再暈倒了怎麼辦?”
一記悶響,是鞭子抽在皮肉上的聲音。太熟悉,大夥兒都噤若寒蟬。
小毛尖叫一聲,縮著身子倒在地上呻吟。整個後背辣辣地疼,像被火燎開皮肉。
明秀抬眼便看見王孝通叉腰站在木箱子上,板著張凶神惡煞的臉開始發威。殺雞儆猴麼,自然每次都挑最弱的那個來開發。
他剛歇過中覺,起床氣忒大,見工人們都聚在一處不幹活,越發惱怒:“都閑著啦?趕緊滾回去幹活!鼓搗這些沒用的玩意兒,瞎耽誤功夫!告訴你們,這個月任務要是完不成……”
要麼挨打罰錢,要麼走人。那些雇價更低廉的包身工,隨時都能取代她們,無非是騰籠換鳥的老把戲。
殺雞取卵的獎罰製度,在工人裏形成惡性競爭,倒下的隻會越來越多。杜鵑和小毛的今天,就是所有女工的明天,無非來早與來遲。
這一天不是什麼大日子,卻讓很多人惶惶不安,徹夜難眠。
《新報》連夜加急刊印,號外頭條赫然登著醒目標題:崇明紗廠女工怒拉電閘,罷工潮勢如燎原。
最開始,隻是製紗車間小範圍的抗議,罷工很快就蔓延到全廠。憤怒的工友摘下口罩,揮起拳頭,把王孝通揍得皮開肉綻。
齊懷英聞訊後匆忙趕回上海,亂中組建了小沙渡工會,並兼任罷工委員會會長。他說,“最好的時機往往不是等來的,壓迫到了最忍無可忍的程度,誰也不能阻止反抗。”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