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多變,晝夜之間已經天地翻覆。
明秀走近時,腳步很安靜,幾乎沒有讓他察覺。
“你騙了我。”
“如果你是來勸我在這個時候離開工會獨善其身,就回去吧。”
“什麼也不做的人,不會受到攻擊,可也未必就安全。覆巢之下無完卵,成千上萬人的危難存亡已到了如此地步,如果舍身犯險便能扭轉最糟糕的局麵,區區一人生死,不足惜。”
她的眸子閃亮,仿佛蘊藏著能將一切付諸一炬的火焰。
這姑娘生性裏帶著一股子倔強不馴,為一口不平之氣,不甘妥協,向常人不能為亦不敢為的事發起挑戰。連長卿也開始好奇,想看看一對生來柔弱的翅膀,是怎麼飛到那麼高那麼陡峭的地方。
他沒有再多說什麼,心知已是攔她不住了。
但事情總要想法子解決。再不情願,還是隻能去找宋文廷。
剛踏進廳裏,陸氏媽媽便趕忙迎上前攔著:“憑什麼要緊事,先喝口茶歇一歇。你爸有要緊事同人商議,怕是一時半會兒抽不出空。”
宋公館來了貴客,還是宋文廷專派人下了帖子請至府上的稀客。
沒過多久,有傭人來請,宋文廷聽聞兒子回來了,喚他到來客麵前見禮。
長卿推開房門,沙發上赫然坐著個熟麵孔。
“馬督察?”
馬洪這時候登門拜訪,絕對沒什麼好事。
長卿微微一怔,因趕路而騰起的一身燥熱頓時涼下去一半。雖不再是上下級關係,還得打起精神來有禮有節地問候。
馬洪無心同他客套,一揮手說:“哈,有日子沒見還挺掛念長卿的。回來子承父業也好,年輕有為啊!我還有公務在身,這就先告辭了,文廷公留步。”
在門口候著的傭人很有眼色,忙進來把茶幾上的禮盒提上,在馬洪前頭引路。長卿跟在一旁相送,認出來那是宋文廷向來當寶貝收藏的上好徽墨和歙硯。
徽墨品類繁多,素有拈來輕、磨來清、嗅來馨、堅如玉、研無聲的美稱。長卿略瞥一眼,認出那堆盒子裏起碼有五六種,漆煙、油煙、鬆煙、全煙、淨煙一應俱全。高級的漆煙墨,從製作到貯存都極講究,要用桐油煙、麝香、冰片、金箔、珍珠粉等十餘種名貴材料方能製成。
如此講究的大禮,落到馬洪這等不通文墨的粗人手裏,真是明珠彈雀,可惜可惜。除了明麵上的闊綽,私下還有多少銀錢往來不言而喻。
軍閥官門斂財都是老生常談,本不稀奇。隻是偏趕在這節骨眼上,長卿不得不懷疑父親和馬洪私下達成了什麼不能見光的條件。
送完馬洪,他馬上回到書房。宋文廷靠在椅背上眉頭深鎖,把胸中的鬱結不快統統擺在臉上,連掩飾的力氣都拿不出來。
長卿向他靠近一步,低低說:“爸,你到底要他做什麼?”
宋文廷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突然一隻巨掌拍在桌麵,震得台燈上的玻璃流蘇嘩啦啦亂響。
“損失不能光咱們宋家擔著!”他氣咻咻地說,“誰出的餿主意,誰就得一道被拉進這泥坑裏惹一身髒!”
說完這些,宋文廷托著額頭陷入沉思,不再搭理兒子。
宋蕎生麵色沉鬱,兩道軒昂秀氣的長眉緊擰在一起,憤然道:“爸,都到了這份上,何必再執迷不悟?趕緊收回成命,說不定還有轉圜的餘地。”
“還輪不到你來教你老子怎麼做事!”
他無視父親剛愎的態度,“眼下是爭一時之氣要緊,還是……”
話才出口一半,宋文廷就極不耐煩地揮揮手,一點兒也不想聽他後麵要說些什麼。
陸氏在這關頭敲了敲門,喚聲:“長卿。”
宋文廷冷靜下來,道:“進來吧。”
陸氏捧著托盤入內:“長卿有什麼話慢慢說,別跟你爸著急,讓他先把藥喝了。”說著把熱騰騰的湯藥取出,放在宋文廷麵前。
她用這種方式加入,反而解了父子間緊繃的尷尬。
還能說什麼呢?長卿冷漠地繃緊了嘴角,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失望到最深處,唯有緘默。
宋文廷跟馬洪的交易究竟是什麼,很快就真相大白。
同孚商行遭到勞工們同仇敵愾的打砸泄憤,大方公司也無法再置身事外。馬督察長雷厲風行,以妨害良善風俗為由查封大方旗下不少舞廳和賭場,讓公司無法正常經營。
這報複來得太狠太急,背後下黑手的除了宋文廷這老狐狸,還能有誰?呂道涵暗自懊惱,早該想到,但凡使出利誘這招的人,都要有心理準備,自己永遠不可能是出價最高的那個。被眼前籌碼誘惑的人,隨時可能為獲取更高的利益臨陣倒戈。
馬洪從呂家拿到的好處越多,胃口便也跟著越來越大,怎麼都填不滿,還動輒落個埋怨。升米恩鬥米仇,正是千古不變的道理。一旦對方肯給出更重的籌碼,這結果不難預料。
勞工們認為受到愚弄,對新頒布的決議憤慨難平。他們的怒火一發不可收拾,隻要稍加引導,就會成為最有破壞性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