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艘小汽船悄摸摸在碼頭靠岸了。街角聚集大片黑壓壓的腦袋,他們或站或坐,時不時走動觀望四周情況,卻都很有默契地噤聲不言語,似一群失了魂的魍魎在人間飄蕩。
思學從陰影深處走出來,聚精會神盯著前方明火執仗。
代理督察長小金指揮若定,讓十幾個持槍巡捕排成一列人牆,槍口對準鬧事的工人。一雞死一雞鳴,馬洪的“犧牲”也成全了他。大黑天的,還戴了副墨鏡,臉色一沉,森冷又灰暗。
任務之棘手前所未有——槍是空殼的。畢竟是在租界地盤內,萬一不慎擦槍走火傷及僑民,性質又不一樣。上頭吩咐了,可以動拳腳棍棒,不許鬧出人命。
黑洞洞的槍口隱而不發,雖沒有子彈,威懾仍在。
剩餘的兩百多名工人被堵在馬路正中,交通早就中斷。左右商鋪在衝突中被砸個稀巴爛,家家關門閉戶。他們尋不著掩護,便把糧油店的米口袋拖出來堆成垛子當“戰壕”。忌憚火槍沒往前衝,卻也無路可退,且執意不肯散去。
小金吩咐下去,萬一演變成近身衝突,切記看好手中的槍,萬不能被搶去。一旦被對方發現這些空殼子連燒火棍也不如,局麵將徹底失控。
有幾個膽大的工人按捺不住,躍躍欲試。他們沒有補給,越耗下去情況隻會越糟。小金掏出隨身攜帶的手槍,朝黑漆的天放了一記。槍聲久久回蕩,讓最後通牒聽起來更多了幾分警示威懾的意味。
“再執迷不悟下去,絕沒有好下場!隻要你們放棄頑抗——”
思學在暗中瞧著,心念一動。沒看身邊的人一眼,玩味道:“他們壓根兒不敢開槍。”
瘦猴搶先捧場:“巡捕房就是兩條腿的凳子,早晚站不住腳!要不還花大價錢請咱們來幹嘛?這幫‘鷹爪’就會嚇唬人,等嚇唬得差不多了,咱就上,讓大家夥開一回眼!要成大事,還得靠‘小山爺’您帶著兄弟們。”
身邊傳來壓低的附和聲。
思學很敏感地,聽出來這幫小子都不再稱“你”。現在連柳仕明在跟前說話,也是以“您”相稱。董思學在萬裕碼頭一戰成名,成了繼老頭羅之後,升遷速度最快的新一代“小山爺”,從此抖起來了。到底長江後浪推前浪,若提不上號,就要一直被人“你小子你小子”地叫下去,真是勢利。
當初沒一個人不看好他出的那趟活兒,就因挑了“小扁擔”這麼個牽著不走趕著倒退的幫手。可“小扁擔”也有他的好處,在水底下憋氣的功夫,沒人比得上。就靠這能項耐去打前鋒,硬是扮作水鬼吃進了整批難啃的貨,幫主張春寶的大兒子卻從此再也沒從水底下鑽出來。
幫內有幫,派內有派。吃幫派這碗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很難說是意外還是人為。老頭羅拔去心頭一根大刺,心腹之位便順理成章由思學填上。每個人心頭都有一團火,思學長久以來的負重隱忍,終於被點燃了——羅爺那麼地照拂。
人怕出名豬怕壯,站得高自然紮人眼。麻煩總是層出不窮,剛去了舊的又來新的。都說年紀輕輕被捧得太高,命就薄了,摔下來難免更重。
“那有什麼要緊?”他對自己說,也這麼對老頭羅說:“豬狗螻蟻一樣的一生,也是一生,卻從來沒機會看一眼高處的風光。我隻要把這條路走到我能走的最遠處,又不稀罕長命百歲。”
有句念念不忘的話卻在心尖打轉,是誰也不知道的隱秘:“我要報仇!”
他這麼想,也有別的人這麼想。當初拜門生時結下的對頭,大個子常生,後來跟在老拳師林六縛手下鞍前馬後。因身高力壯,也混了個名號喚綽號“兩噸常”,和這位新晉“小山爺”明爭暗鬥已有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