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都各懷心思,緊張地盯著街上。這麼對峙下去,都按兵不動,耗到天亮也分不高下輸贏。
兩噸常身先士卒地排眾而出,我行我素,跟誰都不打招呼。跟董思學請個示下?他也配!全仗著一把子好力氣,掄圓了胳膊就把點了火油的酒瓶朝米袋垛子扔。
火油四濺,燒起來了。有個工人當場被砸中,變成火球。火舌一燎,毛發頓時化成青煙。皮骨肉都燒融了,血糊糊粘成團。劇痛之下,整個人瘋了一樣,手舞足蹈地連聲慘叫,沒多會兒便倒下蜷縮成一團。身邊的人沒有水撲救,隻能眼睜睜看著一團焦炭似的身子抽搐幾下,再沒了動靜。
火還在燒,死狀慘不忍睹。
同伴慘死眼前,工人們暴怒了。唯一的容身之所也不安全,紛紛抄起家夥衝出“戰壕”,拚命去。
巡捕們招架不及,槍裏又沒子彈,一時手足無措。呼呼廝殺的混聲,像嗡嗡爭血的蒼蠅。
兄弟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思學的目光隻顧盯在“兩噸常”的背影出神。兩眼森森,倒映著前方烈焰,冒出一股不可抑止的火。
是時候了。
小山爺一聲令下,幾百號弟兄拿著砍刀棍棒魚貫而出,用棍棒強行驅趕集合的工友。局勢瞬間扭轉,工人們抵不過這群成天靠拳腳討生活的地痞流氓,很快被打得遍體鱗傷。
小金總算鬆口氣,掏出煙給思學點上一根:“你們可算來了,要再晚一刻鍾……”
卻不敢抱怨,這筆錢到底花得值。
工人裏也有那生性悍勇的,奪過長棍反擊。沒頭蒼蠅似地一通亂打,終究寡不敵眾。雙方都有死傷,場麵極度混亂。
思學嘴角叼著點好的煙,沒說一個字多餘的話,扭頭衝入亂陣。看準了,隻有唯一的目標。
沒人看清力大無窮的“兩噸常”受了怎樣致命的一擊,毫無預兆地撲倒。他被四個工人裹挾在街角,小山爺不計前嫌親身犯險上前助陣。四個工人挨個倒地氣絕,最後一個倒下的卻是“兩噸常”。臨死前,兀自睜大一雙牛眼瞪住迎麵捅刀的董思學,眼球血紅。
雙方混戰,死個把兄弟實在太尋常,誰也不會深究。思學把匕首上的血在他臉上蹭幹淨,塞進一個死不瞑目的勞工手裏。做完這些,重新緊了緊腰間板帶,瞧也沒瞧身後的屍體一眼。
暗處卻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思學!”
莫非是冥冥中的眼睛?他戒備地繃緊了渾身肌肉,敏捷轉身,卻看見了無論如何想不到的人。
“……姐?”
不是不想看見她,隻是不願在此時此刻。午夜如冥,半人半鬼的自己,前塵不堪相認。殺戮和奪取,隻剩下最原始的欲望。
明秀臉色蒼白,冷汗順著僵硬的脖子倒淌在背脊上,一片黏濕冰涼。
她看著他,看得很深,試圖從熟悉的輪廓裏找出舊日的痕跡。
思學便任由她看,看真正的自己。像一根銀槍硬杵在地,屹立紋絲不動。心頭漫過盡是淒慘又激揚的往事,螻蟻般辛酸掙紮的生,小草屈辱冤枉的死,還有那場大火——燒得水落石出,他橫了心自去奔前程。爛命一條有什麼可惜?徑自扭頭去了,繼續衝進人堆血海裏搏殺。
嚐過葷的,就不肯再改口吃素。他見識過了,再窩在潮濕陰暗的棚戶房子裏挨餓受凍,定是不甘心的。在這劇變的歲月裏,攜仇帶恨,無論如何不肯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