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章
震驚上海灘的罷工運動,在慘烈的衝突中匆匆落幕。
勞工死傷過百,巡捕輕傷百餘人,無一殉職。至於背地裏買通幫派合作打壓勞工的勾當,被粉飾成了黑幫街頭械鬥裹挾其中,最後不了了之。
然而對當局來說,這件事的結尾並不那麼令人滿意。
抗議的勞工雖已被暴力驅散,抓捕齊先生的巡捕卻撲了空。
黃浦江畔,長卿清點新到的一匹生絲,卻發現其中一個貨櫃內有異動。因怕航運時有老鼠混入其中,把絲綢布匹啃壞,忙命夥計打開查看。
黑洞洞的木櫃裏麵,卻鑽出個首如飛蓬的落魄男子。
夥計嚇了一跳,抄起木棍就要打下:“好大膽的小賊!”
那人抬起頭。長卿忙把棍子抓住,攔在半空:“住手!”
裏麵藏著的正是齊懷英。
“不曾想淪落到今時今日,還能有機會和你道個別。”他磊落地站直了,聲音卻流露出與年紀不符的渾滄。
長卿讓夥計們都去四周守著,勿要讓閑雜人等靠近。打量眼前故交,百感陳雜。他脫下外套,遞給衣衫單薄的齊懷英,說:“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與其把未來托付給危險的幻影,不如選擇更穩妥周全的方式,以免誤人誤己。以暴製暴終究不會帶來好結果,當年在英國的時候,我也這麼勸過,可惜你從不肯聽。”
“我卻不這麼認為——現在是最壞的時刻,也可以成為最好的契機。人一輩子,要堅持做正確的事很難,自欺欺人卻很容易。把能看見真相的眼睛閉上,卻睜著另一隻迷糊的眼告訴自己日子能過的很輕鬆,確實能少去不少煩惱,但——良心不會允許。”齊懷英目光灼灼,仿佛不抓住眼下,將再也沒有機會說出這些話:“長卿,在你所處的位置,能做的比我要多很多,也到了該認清現實的時候。對付財狼隻能拿起刀槍抗爭到底,溫吞吞講道理如何可行?千萬不要為求苟安而一葉障目,不僅愧對同胞,也辜負了明秀對你的信賴和感情。”
認清現實的代價,卻不是每個人都償付得起。
江風凜冽,連空氣裏都回旋著震顫的餘音,連腳下的舢板也微微抖動。長卿側耳聽了又聽,發現震動的不是舢板,是自己的心。
這場倉促談話的結果,長卿早有預料。兩個立場相悖的人,誰也無法徹底說服對方。他點點頭,“躲在貨船裏不妥當,等天黑了,我安排別的船送你離開。為了安全,以後不要再回上海。”
江水渾濁滔滔,駁船和渡輪發出刺耳怪叫,冒著黑煙往來穿梭。
今朝一別,想必後會難期。
幾個罷工委員會的罷工骨幹分子為躲避暗殺和抓捕,不得不暫時消聲覓跡一段時間以保存元氣。剛成立不久的小沙渡工會元氣大傷,成了一盤散沙,無奈被迫解散。
齊懷英確是人中君子,盡管陷入自身難保的境地,還是盡其所能為明秀做了善後安排。當局嚴加追堵,處處設卡盤查,牢房很快被無辜平民塞滿,喊冤聲震天。他可以走,但很多同誌卻沒有遠走高飛的可能。這個聰穎倔強的女學生,是他最牽掛的人之一。
罷工失敗,僥幸未被抓捕的工友們的下場可想而知。和呂道涵設想的那樣,這些人在任何工廠都無法再得到一份工作。
明秀這條小小的漏網之魚,拿著齊先生留下的介紹信,找到了《新報》編輯文量才,才得以進入《新報》當打字員。
她在工人學校裏學到的文化知識沒有白費,很快便在一群小學畢業的女職員裏脫穎而出。
很多失去工作的工人就沒這麼幸運。沒了收入,一家老小連吃飽肚子也成問題。有力氣的男人或許還能苦撐一陣,他們的妻子、姐妹、女兒……這些柔弱無助的婦孺,卻不得不因此淪落了,陷入更悲慘的境地。
很多勞工的親眷迫於生計,不得不含淚“下海”,充當舞女或暗娼來養活家人。
舞女隊伍壯大得很快,到了年末,整個上海娛樂場所的舞女和陪酒女郎已高達兩萬人。對於很多道貌岸然的君子來說,舞女是可恥的,但對於舞女本身來說,陪舞卻是她們賴以生存的唯一手段。所以,當政府開始大搞“新生活運動”,下達“禁舞令”時,數萬舞女迅速組織起來抗議,並最終取得勝利,這就是著名的“上海舞潮案”。【注:“上海舞潮案”實際發生於1947年,此處為情節鋪排把事件的時間點提前。】
《申報》的著名記者曾這樣報道:“伴舞的報酬已遠超演劇的報酬,這是人性的淪喪!”當時有個小有名氣的女電影明星馮如蘭,在拍電影之餘也進入交際場為達官顯貴伴舞,就被認為是追求金錢道德墮落,很受抨擊。
可《新報》所登載的報道,卻從另一個角度揭露了這種現象下真正的症結和瘡痍。
明秀以本名撰寫的第一篇時評,被文量才大膽采用。
她在裏麵寫道:“在這麼多的舞女之中,各人有各人的地位,各人有各人的家庭環境……但是其中有一點是可以相信的得過,若不是為了家貧,誰願意以一個清白的少女之身,去供人摟抱呢?這無非是為生活的皮鞭所驅使,忍痛犧牲而已,同時,你也要知道,除喪盡天良,自甘墮落的舞女,對於供人摟抱的生活,是沒有一個不厭恨,希望早日脫離火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