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在百樂門當女招待時的所見所聞,如實訴諸筆端,字字血淚。一石激起千層浪,引起社會各界廣泛議論。
明秀激動地發現,除了刀槍棍棒,手中的筆也可以成為刺破黑暗的利器。她要為那些有苦不能言的窮苦百姓,那些從不被理解和傾聽的可憐人,發出屬於他們自己的聲音。
由於思維新穎,眼光獨特,明秀很快從打字員升為報紙撰述員,接到的第一個任務,卻是采訪同孚商行董事——宋長卿。
送別齊懷英後,宋長卿一改往日作風,決心從上層進行製度改革。他收起往日對商事漫不經心的態度,開始更多地參與到決策中,並頂住層層壓力,招納被其他工廠拒之門外的雇工,大力改善工人待遇。
明秀從報紙上得知了這一切,內心很受觸動。然而兩人以這種方式再見麵,還是難免尷尬。
長卿在人去屋空的會議室整理文件,鋼筆夾在耳朵上,手頭忙得一刻不停。她推門而入,正看見他逆光的側影,幾縷劉海淩亂地垂在額邊,可絲毫無礙於容顏的俊美。他整個人瘦了許多,像株冷杉般立在窗下,軒然霞舉。
他聽見動靜,抬頭一望。盡管事先已經安排溝通過,知曉前來采訪的女記者正是這位說不得卻又念念不忘的“故人”,還是怔在當下。
手裏的一摞公文滑落,撒了滿地。
明秀下意識地蹲身去幫著撿,兩人的手不經意碰到一起,忙又分開。一冷一暖,是劫是緣。
秘書小楊識趣地退出。
明秀直挺挺地坐在對麵的椅子上,準備好的問題全在舌頭上打了結。筆杆僵硬地攥在手指裏,似被一陣狂雪急凍,人也恍惚了。
什麼為公大義,恤老憐貧……說到底,終究還是為她。橫亙了成千上萬的暴亂、死傷,信念的升騰和破滅,再又逆風而起。若都是尋常老百姓,又哪來如此的周折。
漫長的心事結成繭,硬要剝開來,蝶翅有斑斕的疼。耳畔隻有他的話:“我一直都在等你回來。”
角落的座鍾,竟然不知不覺停擺了。陰險又處心積慮地,給了他們一點偷來的時間。
兩兩相對,把那一段天意弄人的歲月都抽掉。臉上忽覺癢癢的,是一串沒來由的淚水。她頭一回在他麵前掉眼淚,沒有爭執,也非慪氣,更不是因為麵臨動蕩和危險。情動之深切,遠比那些緣由更難抵擋。
猝不及防地,他貼近她。溫暖的唇,把潮濕的淚跡輾轉吮去。融在舌尖,糾纏著苦甜。惱人的暈眩,一場美麗的橫禍。
一吻之後,相對無言。明秀猛地清醒過來,旋即轉身離開。
再情何以堪,還是要麵對。
三天後,明秀整理出第一份采訪稿。為了解工友們對同孚少東推行福利改革的看法,她親自深入車間繼續采訪工人,卻得知一個意料之外的消息。
曾經窮困潦倒的杜鵑一家,在被開除工廠後突然“飛黃騰達”。
杜鵑身患癆症且無錢醫治,原是隻能等死。沒想到天無絕人之路,竟交上旁人想也不敢想的好運。流言紛紛,都和“洪春幫”的小山爺董思學有關,昔日工友對明秀的態度也變得微妙,既敬而遠之又不敢得罪,還帶著些鄙夷。
那杜家幾姐弟,都被如今在幫派裏坐上第三把交椅的董思學接出了棚戶區好生安置。病重垂危的杜鵑被送進外國人開的醫院,照愛克斯光,用最貴的進口藥,硬是活活吊住了一口氣。
把杜鵑的小命撿回來,又傾盡全力地保住,是他對小草最後的憑吊。
這些流言,證實了明秀這段日子以來聽到的各種零碎傳聞:倆幫派爭奪地盤,董思學帶頭碼頭火拚,用炸魚的土雷管造成死傷無數;董思學在賭場豪賭,為老頭羅押命;董思學在住所種了許多棗樹,為悼念一個不知名的姑娘;董思學身邊總是跟著很多女人,常換常新,唯一相同的是她們都長得很像。不管這些姑娘們姓甚名誰,來自何方,他都給她們改了名叫小草,這是從他身上拿到好處的條件之一……董思學這個名字,逐漸令人聞風喪膽。
她隻是聽著,像旁觀一個跌宕血腥的江湖故事。上海灘是個從不缺傳奇的地方,舊霸主會被新梟雄取代,肥皂泡不停升騰又破滅,引眾生癲狂。
悲哀地輾轉一下,便也入夢了,在夢中發出微微地長歎。
一覺醒來,也沒工夫做無謂的感懷。明秀忙著適應全新的生活。在報社工作,薪資不高,月領十二塊。每個禮拜休息一天,但上下班時間很不穩定。正常應該六點下班,遇上緊急狀況,就得加班出稿趕印,晨昏都顛倒。考慮到女職員的安全,文量才盡量照顧,不會讓她們加班到太晚,但明秀總是堅持留到最後的那個。《新報》的資深記者顧屺懷,是文量才帶出來的得力臂膀,工作態度極嚴苛,能從此公手裏過稿的撰述員屈指可數,就連他也對這位新人頗為讚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