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章
《新報》重新成立不久,人手嚴重不足,大多數時候一個人得當兩個人使。
手寫的文件要全部機打出來,繁雜的小事更不勝枚舉。明秀除了打字,還需跑腿、采訪、撰寫新聞、做翻譯和起草文件。辛苦程度不亞於全方麵的文職人員,卻很充實。
她把頭發剪短以後,隻到齊肩的長度,更顯幹練利落,日常也方便許多。
靠自己的能力掙錢生活,全憑對新聞行業的熱忱和自覺。不必像牲口一樣挨打受罵,也不拖欠任何人情,心裏更添踏實,腰杆子挺得像筆杆一樣直。
報社沒有廚房,職員的夥食都要自己解決。那天傍晚,明秀到兩條巷子外的攤頭吃麵,想著今夜難得不用加班,正好跑一跑那條黃包車夫的新聞。
上海的黃包車公司有很多,無論大小都需要向幫派繳納地頭費。車夫白天黑夜輪班地跑,一月賺不了多少柴米錢,巡捕還要來“撬照會”,月底再給工部局“捐”上一張抽頭,否則連車也沒得拉。
到了車夫紮堆休息的地方,平時湊做一堆抽卷煙閑聊的人全都作鳥獸散,隻剩一個上了年紀的半老頭,正跪在地上對一個叼著煙卷的小流氓不住點頭作揖。那車夫很幹瘦,整個人縮成小小一團,帽子底下漏出幾根枯糙的花白頭發。
說一回,把翻個底朝天的外兜拍一拍,表示再也取不出分文。小流氓聽得不耐煩,當胸一腳踹過,上去就扒那老頭的鞋襪,果然襪子裏還掖著兩張折得仔仔細細的小鈔。
小流氓把這點零毛碎角也搜刮盡,朝地上狠啐一口:“敢騙老子!”
抽打如雨般落下,拳拳到肉,悶響裏夾雜著老頭的呻吟和告饒。
明秀一時情急,想也沒想便衝出去製止:“住手!”
小流氓斜眼一瞥,見是個弱質女流,獰笑一聲;“你是這糟老頭的閨女?來得早不如趕得巧,正好父債女償!”
她這才開始慌,迅速地左右環視,地上連塊石頭都見不著。
眼見那二流子晃著胯逼近了,明秀顫抖的手掏出隨身攜帶的鋼筆,摘去筆帽,把尖的那頭對準對方。這就是她能找到的,唯一傍身之器。明秀的第一篇社論刊登後廣受好評,鋼筆是文量才送她以示鼓勵的禮物,平日萬分愛惜,此刻卻也顧不得了。千鈞一發之際,不知從哪處旮旯裏衝出個陌生的年輕後生,腦袋剃得青皮鋥亮,身量瘦小卻機敏如猴,幾下子就把那小流氓打得落荒而逃。
老頭已嚇得魂不附體,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拉起黃包車也鑽了個無影無蹤。
明秀剛要道謝,卻見那後生往後退了兩步,對著她抱拳行了個江湖氣十足的拱手禮,然後轉身飛快地跑掉。
電光石火間,她仿佛明白了什麼。心頭並無幾分把握,仍張皇地轉身,對著空蕩無人的弄堂大喊:“思學!我知道是你!董思學你出來!”
叫了半晌,嗓子也啞了,還是毫無回應。明秀失落地背靠著牆,滑坐在地,或許是自己想錯也不一定。
青石板響起不緊不慢的腳步聲。
到底又在一個落日淒豔的黃昏暮下重逢。
思學被剃光的頭發已經長出硬茬,根根不屈地紮刺挺立。臉上帶一道新鮮傷口,不問也知是哪一次跟人拚鬥掛的彩。一手閑抄著兜,裏麵或許藏了把鋒利的割喉匕首。他就這麼高大地站在牆角陰影裏,仿佛暗黑的主宰。
明秀看一陣,說:“我知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