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明秀雖無血緣卻勝似一母同胞的弟弟,這層關係,連顧屺懷也不知情。
秋桐明白了,長卿在投鼠忌器。明秀畢竟是他最大的牽掛,唯一不想傷害的人。
“你會去找她商量嗎?她肯定不會同意。而且,這麼一來,顧先生也不能置身事外,定要再回《新報》支持大局。”
長卿避開顧屺懷不談,“我沒把握,但無論如何也不能瞞著她私自去做這個決定。”
她不甘,“萬一宋伯伯知道了……”
長卿心頭一沉。宋文廷若知曉,定不會善罷甘休。在他的立場上,挽回同孚的聲譽比什麼都重要,更何況他對明秀本就成見頗深,更談不上避忌和體諒。
想見一個人,怎麼都能找到理由。
他們都想不到的是,明秀並沒猶豫太久,就給出了答複。她決定在報紙上披露此事,條件是請長卿幫忙提前做好安排,讓思學走水路避禍,從此隱姓埋名遠離上海。
“你真的決定了?思學怎麼說,你有把握說服他?”
明秀愁眉深鎖,仍嚴峻地凝視前方。疲乏的太陽沒頂沉落,空餘滿目青灰。
“船到橋頭,沒得選。思學本性良善,混跡黑幫不過一時糊塗,並不是生來為非作歹之輩。”她十分堅定地說服自己:“隻有這樣,才能把他從歧路上拉回來。”
明秀決定先斬後奏,把報道先刊登出去,思學沒了退路,唯一能做的選擇隻剩懸崖勒馬。若提前相勸,走漏了風聲,必將節外生枝。
一切都有可能,也都尚無著落。
紙筆的手指沉滯僵澀,她隻覺這是有生以來寫得最艱難的一篇新聞稿。
落筆輕了,筆尖不下水,重重一劃,紙頁卻透裂。
墨汁瓶見了底,明秀起身去拿瓶新的,卻見秋桐沏了杯熱茶放在桌上,說:“上個月小吳辭職,不是缺這就是缺那,打字機壞了好幾日都沒報修。”
明秀有些意外,道了謝,說:“墨水也找不出了麼?陳姐那兒應該還有,我先用著,明兒再買新的吧。”
秋桐卻似有意攀談,並不肯走,望著她道:“我曾在唐史裏讀過一個故事。玄宗還是太子的時候,遭到權勢熏天的太平公主忌憚,活得戰戰兢兢,稍有不慎就會引來殺身之禍。”
明秀知道她有話說,一言不發地繼續聽。
“後來,宮人楊氏懷了太子的孩子。太子若此時綿延子嗣,必將累及妻兒,無奈隻得親自去煎落胎藥。他煎了三碗,每次都不小心把藥罐打翻。直到最後一次,終於放棄了,隻說這是天意。那個孩子後來得以平安降生……”
明秀搖搖頭,打斷她說:“那個孩子後來就是玄宗之後的肅宗。這故事並不新鮮,但不是所有的‘人之常情’都能恰巧換來皆大歡喜的結果。玄宗是個心軟的慈父,晚年卻因為不能約束自己的情感,給國家帶來巨大的災難。”
“明小姐真是謀慮深遠,對手足的愛護亦情真意切……既然你已經做了決定,我也不便枉做小人,但願令弟能理解這一片苦心。”
明秀寫完文稿,已是夜半更深。整天水米未進,卻毫無胃口。隻覺口幹舌燥,渾身也燥熱起來,順手取過那杯冷茶喝了個幹淨。
當她自伏案中醒來,睜開眼驀地天旋地轉,險些栽倒在地。暗房門口圍著一堆人,竊竊議論,嗡嗡的嘈雜吵得她頭疼欲裂。或許是夜間著了涼,明秀怎麼也想不到,秋桐端來的那杯茶水裏大有乾坤。
暗房的底片全部曝光過度被毀,一張也不剩,明顯是有意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