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章
長卿接到消息匆匆趕來,卻被秋桐攔在報館門外,怎麼也不肯放他進去;“這不是見麵的時候!橫豎東西已經毀了,死無對證,你現在露麵也於事無補,卻讓明秀如何自處呢?她這麼做或許一時衝動,也是人之常情……思學畢竟是她弟弟。”
長卿的心收緊,怎麼也想不明白,他和明秀之間,何以演變至此。
“她若改變主意,隻需和我商量便是,難道我會勉強嗎?”他冷靜下來想想,道:“不,我不信她會這麼做,此事一定另有隱情。若真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出入報社毀掉如此重要的東西,那說明她也會有危險……難道是洪春幫的人?”
秋桐避開他灼灼的眼神,仿佛為接下來要說的話感到抱歉。
“相處這段日子,明秀的為人大家都看在眼裏,我也相信她不願做這樣的事。可這篇報道的去留,已經不是她一個人能決定。昨兒傍晚下班時,她還跟我說起,實在於心不忍。可臨時撤稿談何容易,上哪裏去找吸引人的新頭條?這倒還在其次,顧先生的態度她向來是很在乎的……總之,明秀也很為難吧,換了誰都不好受。”
三言兩語,就把底片被毀全嫁禍在明秀頭上,話裏話外暗指她不過假裝大義滅親,實則為了袒護思學而刻意製造機會毀滅證據。
報館流言蜚語漫天,隻顧屺懷堅持認定明秀的清白也難以壓服口聲。明秀百口莫辯,這盆髒水潑得太狠,卻連源頭也無跡可尋。事發當晚,隻有她一人通宵留在報社。這篇報道擱淺,於公違背了報人的職業道德,於私也是善惡不分良心淪喪。
眼看挽回聲譽無望,同孚商行又猝不及防陷入更大的危機。宋文廷頓足不已,隻道常年打雁,卻被大雁啄了眼。長卿更是應付得分身乏術,暫且也顧不上兒女私情。如此反倒令明秀以為他的信任如此脆弱,簡直不堪一擊,還抵不上夏秋桐這個外人的幾句挑撥,滿心失望。
這一切風雲突變,離不了呂道涵處心積慮的謀劃。
他不是那種吃了暗虧就能忍氣吞聲咽下的性子。和軍方的交易告吹,貨運專線也被同孚商行把持,更別提整個大方公司信用因此嚴重受損。呂道涵怒不可遏,決定進行最終計劃。
商海浮沉,有人一夜暴富,有人傾家蕩產。宋文廷在股市一向遊刃有餘,卻不曾想此次陰溝裏栽了大跟頭。原因說來可笑,在下達交易指令時,竟有人將“做多”誤傳達成“做空”。
股市接連高漲,同孚商行的虧損也不斷增加,等發現時,已拖成了高達數十萬的賬目空缺。
宋文廷仿佛一夜間老了十歲,再也沒力氣發火。沒有表情的麵孔,冷靜頹然。對著垂手立於窗下的唐管事,悲哀地問:“為什麼?”
“是我的過失。”
“我不是在問你為什麼會犯下這麼愚蠢的錯誤。而是在問,為什麼是你?老唐……”
唐管事揪然,神態蒼涼,仍咬牙道:“是我。”
他擔下一切的過失,任由處置,唯獨沒有解釋。此中或也有難以言喻的隱衷,沒可能訴諸天日。
“都說誠實可貴,可笑的是,真話總在我想聽謊話的時候出現……”
宋文廷別過鐵青的臉,提高了聲音:“你走吧!”
唐管事深鞠一躬,無聲退出。
門外久候的杜康年,繞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終於鬆口氣,又若無其事擦肩而過。
不知幾時開始下雨,外麵雷聲隆隆,震得人心顫神搖。唐管事動了動嘴,也說不出什麼。
一個多月前。
人的心最複雜,有時候連自己也很難分辨清楚,更遑論忖度旁人。
茶館一隅,唐管事麵無表情地看著對麵的杜康年,說:“唐某人年事已高,最怕去揣摩別人的心思。杜主任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杜康年笑笑,“唐兄還是這麼快人快語,活得比我要率性自在得多,令人堪羨呐!”
虛與委蛇數輪,終於也要切入正題。杜康年給兩人添上茶,半晌才字斟句酌吐露來意。
他要他,背叛宋文廷。
唐管事又驚又怒,憤然拍桌而起:“董事長待你向來不薄,如今竟有臉幹出這種勾當,簡直是狗尾巴草上的露水,經不起搖擺!到底是誰派你來……”
“哎哎,先坐下。”杜康年倒氣定神閑,不慌不忙地打斷道:“有話且慢說,動不動就拍桌子瞪眼,失了體麵。我隻想和你做個交易,連聽聽籌碼是什麼都抽不出空?”
唐管事氣鼓鼓瞪他,“我沒興趣!你今日的話,我回去便一字不漏轉告董事長,休想抵賴!”
杜康年不以為意,慢悠悠續道:“董事長常掛在嘴邊的教訓:話別說太滿,事勿要做絕。就算唐兄,難道不為我那小侄子多想想麼?眼下世道可不太平。同孚商行姓宋,說到底跟你有什麼關係?小侄兒是可是唐家的希望,你別為難我,我就不去為難他,也不至令唐兄家宅不安。”
唐管事的嘴唇不經意抖了一下:“你幾時……投靠了呂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