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廷酒意頓時醒透。
不待他反對,陸氏急促地安排:“來者不善,也不曉得那些人什麼來頭。隻要你能先脫身,不管對方什麼目的都還有商量餘地,想必不至於為難我一個婦道人家。”
前頭再拐兩道彎,是翁家埠大閘口。再過四華裏,便離滬杭公路不遠。翁家埠屋舍雜亂,地形相對複雜,
宋文廷拉住她的手,掌心全是冷汗:“你跟我一起走!”
黃錦才也勸道:“夫人跟老爺一起下車吧,帶上阿振,我自會想法子把他們甩掉。”
陸氏卻堅決不肯:“不行,車裏若隻剩一個司機,他們定會掉頭去追。我不能走,得把這些人引開,你才能抓緊脫身。再說……我也跑不快,跟著你隻會拖累!”
保鏢阿振十分忠心,掏出腰間的駁殼槍:“老爺抄小路先走,目標自然是越小越好,我留在車上保護夫人。”
“我用不著保護,阿振你隨老爺一道下車……”
沒時間了。
黃錦才一言不發,熄滅了車燈加速往弄堂裏鑽,幾分鍾後踩了急停,把車泊在大閘口橋墩下。
宋文廷當機立斷,對阿振囑咐道:“務必護住夫人周全!”
弄堂像蛛絲錯綜盤結,他已辨不清方向,腳下卻分秒不停。踉踉蹌蹌見路就鑽,很堅決。
不祥的預感似黑雲罩頂,不信已是走到窮途了。心跳得太厲害,嗓子眼幹疼,開始疑神疑鬼。耳畔響起極輕微的腳步聲,又或許是衣物的悉率。
猛回頭,卻什麼也看不見。白日的喧囂堆砌了夜來的幽寂。天地間一隻迷路的黑貓,瘦骨嶙峋,半根雜毛也沒有,在角落瞪著他,忽地蹬腿急奔,轉瞬不見了蹤影。
雲被風吹散,灑下一片銀灰。照在蜿蜒的圍牆瓦麵上,仿佛無數慵懶的蛇在盤踞冬眠。
他再回過頭打算繼續奔逃,卻見黑洞洞的槍口抵住腦袋。
槍響了。
宋文廷腦子前所未有地清明,渾身有種奇異的輕快。不用再懸心,惴惴不安地猜測、懷疑、被看不見摸不著的恐懼折磨……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不僅知道,也一點點地覺出來。那是血從身體裏流瀉帶來的失重,讓四肢不受控製地驚跳、抽搐。
他認出了那個開槍的女人,在驚愕中微微張大嘴巴。
可為什麼會是她?
她要讓他死個明白。
滅門之仇不共戴天,怎能教仇人死得如此痛快輕易。
秋桐把第一槍打在左腿,宋文廷本能地匍匐在地,往前緩慢地爬。
她踩在石板路拖出的血跡上,是鑽出地獄的惡鬼,赤足踏上烈焰索取冤屈報償。
“這一槍,以報我父。”
第二槍打在右腿,他下半身無法動彈,似有千斤重。一雙胳膊勉力撐持著,還在爬。
“這一槍,以報我母。”
夜闌人靜,更柝聲聽來猶如遙遠莫測的催魂鼓。
“你……到底是誰?”
“鎮江寧家,滿門七十四口,你猜我是其中的誰?”
啊多年前的漏網之魚。
宋文廷梗著脖子,眼神淒惶而迷惑。他的回憶變得雜亂無章,渾身非常地冷,伸出顫抖是手指緊緊摳入石板縫隙。以為抓住任何東西,能讓僵冷的身體變得暖和。
秋桐切齒冷笑:“宋文廷,你這輩子究竟造了多少孽,自己可記得請?”
他是否能全盤回想起來,已經不重要。
她冷靜而殘酷地,一槍接一槍折磨,都打在不致命的地方。不讓他翻身,不讓他打滾,隻想眼睜睜看他在痛苦中掙紮沒頂。
宋文廷倒也硬氣,自始至終沒吭一聲,也不曾求饒。
最後一槍,從後背打入,準確地穿過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