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章(2 / 2)

後事由獨子宋長卿一手操辦,治喪委員會全是宋家的族老親眷。靈堂設了七天,血糊糊的屍體被粉飾打扮好,注射來自美國的防腐針藥,遺容倒也安詳。商界故舊,黨國要員都親自前來哀悼。

長生行的金絲楠木壽材,是宋文廷三十歲那年早早置備下的。出生入死商海浮沉都跌宕過,人到中年,就該準備壽木了。若沒預備好,怕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便措手不及。

這副壽木,用4根整木方料打造,稱“四角”,棺木內有一塊由7顆星連成的“七星板”。材頭正頂上琉璃雕成“安樂宮”,與棺蓋緊緊相扣。浮雕古琴、鹿鶴同春、梅蘭菊竹、桃榴壽果等吉祥圖樣。壽山福海四字,立粉貼金。

事死如事生,然而操辦得再氣派,死畢竟不是生。

一代大亨遭暗殺身亡,另一個大亨趁勢崛起。

呂道涵手握絕大多數股權,將空有商會理事長之名的長卿徹底架空,在追悼會上漂漂亮亮哭了一場靈。

槍殺紡織業大的凶手被公開審訊,已是一個月後的事。

先有韓宣懷,後有宋文廷,上海兩大亨之暴亡,都跟這個叫明秀的年輕女子有關。

紙包不住火,消息一經公布,舉國皆驚。

證物被當堂呈上。凶器是一把勃郎寧M1900, 7.65口徑,俗稱“槍牌擼子”。行家常說的“一槍二馬三花口”,指的便是“槍牌”、“馬牌”和“花口”三種半自動手槍,其中又以勃朗寧最輕便小巧,射程也夠遠。

審訊的過程毫無波折,嫌犯明秀對著場麵太熟悉。法庭幾進幾出,簡直快成了家常便飯。

可這次不一樣。山窮水盡,無心回頭,她暗暗把牙一咬:“不必多說,人是我殺的。”

“圍堵宋家汽車,槍殺宋夫人及保鏢、車夫的一幹人等——”

“不認識。總之宋文廷是我親手所殺,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法庭角落,有個哭喪著臉的愚昧村婦,靠在牆根下神情木楞。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起來,她卻穿得十分臃腫,破夾襖裹著身子,蠟黃的臉像糊上一張煤煙熏的殼。碎發簾後的眼睛卻是活泛的,用一種堅持不被看的姿態來看人。

她看著審判席上那個瘋狂攬罪的女人,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連殺人的理由,聽起來都是那麼離奇:“十年前,宋文廷根本不是什麼紡織商人,是個殺人如麻的殘暴軍閥頭子!這個人麵獸心的畜牲,仗著手裏有槍就獅子大開口,帶一幫烏合之眾四處搜刮糧食錢財,鎮江各大戶無一幸免。他貪得無厭,就因為寧家老爺一時半會湊不出巨款,竟被他屠戮滅門,連宅子也被一把火燒個片瓦無存!”

眾看客屏息凝神,沒人察覺那臃腫的農婦不知何時悄然離開。

教堂禱告室裏,農婦迅速無比地更衣。扯下藍布包頭巾,脫掉斜襟夾褂。不消半刻,那個哭喪著臉的農婦便消失了。

蒼白冷靜的秋桐,推開門走了出來,一如脫胎換骨。

“我自幼無靠,全仗寧老爺善心收留。老爺待我恩重如山,我既僥幸逃過一劫,血海深仇也不敢忘。殺宋文廷,是為了給寧府上下無辜送命的人報仇。天不藏奸,這是他該得的下場,隻不過遲到了太多年。”

當她聽到此處,明白這不是明秀的故事,隻是出現在明秀一生中,秋桐的故事。

哦不,彼時她還叫寧馨。

十一年前。

從滅頂之災裏逃得一命的,除了告假歸家的明秀,還有寧老爺膝下年方十歲的獨女。

她記得很清楚,那是深秋的一個晚上。明旺堂以家中有急事為由,替在府中給小姐做陪讀丫環的女兒明秀告假,一大早便將其接走。

失去了日日同遊共息的陪伴,寧馨很是孤單,睡得也不甚安穩。

那天夜裏起了涼風,寧馨踢了被子,在寒意中悠悠醒來。值夜的姆媽不知去了哪裏,許是跟做粗活的婆子們一起躲在廚下吃酒賭錢去了。她赤著腳走到屋外,踩著霜白的月光步下台階。空氣中幽浮著隱隱桂花的香氣,偌大的庭院空無一人。

閬靜的前院突然響起此起彼伏的狗叫聲,不是家裏養著看家護院的大黃,倒像是很多條凶惡的大狗一起狂吠。

她漸漸有點害怕,趕緊跑回房間,掀起被子蒙住頭。

不知過了多久,外麵嘈雜更盛,身上也越來越熱。整個人就像被捂在火裏炙烤,就快要喘不上氣。

被子突然被一把掀開,奶媽的臉在濃煙滾滾裏被恐懼扭曲,一把抱起她就往外跑。

寧馨尚不知發生了什麼,指著床頭的兔兒籠撒起嬌來:“我要帶著雪絨兒!”

奶媽忙捂住她的嘴;“出大禍事咧!小姐聽話,勿聲張!”

怕孩子不好哄,隻得揪出那籠裏的兔子往小姐懷裏一塞,撒腿逃命去。

奶媽媽是寧夫人從娘家帶來的老仆,寧馨尚在繈褓便抱在懷裏不錯眼珠地看護著,情分自是非比尋常。

很多年後,死裏逃生的寧馨才從孫歧人多方查獲的證據裏得知當年滅門橫禍的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