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此生親手殺死的第一個人,卻不是她看見的第一個死人。原來殺死一個人,跟咬死一隻兔子的感覺也差不多。屍山血海裏活出來的寧馨,早就不知不覺脫胎換骨,卻連自己也未曾察覺。
她繼續冷靜地實施計劃。邱五爺的口袋,裏麵有個鼓囊囊的皮夾子。僵硬枯瘦的指爪上,還戴著枚碩大溫潤的羊脂玉扳指,也給擼下來塞進內兜。
在富春樓待了那麼久,深知錢財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一不做二不休,人既已殺了,自然要靠他留下的銀錢遠走高飛逃命去,能跑多遠是多遠。
還好,夜那麼長,還有很多時間。
自鳴鍾不知疲倦地擺動。四馬路上的茶樓、酒樓、妓院,還在熱熱鬧鬧地開著。姑娘香豔的名字用金漆書在大紅燈罩上,燈火輝映中,客人們熟門熟路地在各家書寓進進出出。
富春樓大廳滿座,盛名初顯的老六站在台麵上,桃紅褂配蔥綠裙,繡花裏都摻著金銀絲,底下微露一雙三寸金蓮,正搖動纖纖玉指撥弦清唱:
“我有一段情呀——細細呀——道來——唱給那諸公聽呀——”
低低吟回嗓音,甜潤細長,每個音從喉嚨到舌尖都要繞上好幾道彎,九曲回腸也沒這麼纏綿。
其餘姑娘們或坐或站,或依偎在恩客身上,用盡十八般武藝,花樣百出地湊興。她們風情萬種地猜拳行酒令,時而親自添酒布菜,佯醉撒癡。除了吹拉彈唱,烘托氣氛也是姑娘們必不可少的看家本領。時不時掩口說出一句風流俏皮的葷話,就能逗得滿席歡暢。
越夜越精彩,客座一隅的青年卻全然置身事外般,絲毫不為所動。跟身旁一個壯漢子在桌子底下不知交接了些什麼,事畢便起身拱手告辭。
那壯漢不動聲色把掌心的東西掖進袖口,也不留他,打個恭道:“孫先生慢走!”
他緩步出了大廳,在掛滿紅燈籠的長廊穿行。直到左右再無旁人,虛浮的腳步才變得越來越快,把偽裝的醉意拋到九霄雲外。
後院的冷清和前庭的觥籌交錯仿佛兩個世界。四周靜得瘮人,彎刀般的月亮冷森森斜掛在天空。
姓孫的青年負手倚在桃樹下,饒有興致地看一個纖瘦的身影,正費力地拖著屍體試圖推進池子裏。借著雪白的月光,他認出是那天門廊下相撞滿懷的莽撞丫頭。
終於忍不住出聲提醒:“你該給他身上綁塊石頭,否則明兒早辰就浮起來了。”
小九大駭,猛地回頭。
她也認出他了——那個回廊下匆忙相撞的年輕人。這次才來得及好好看清他的樣貌,一身櫻白華絲紗長衫,皮膚是瓷實的陰白,略有點鷹鉤鼻。月色下站著,風撩起衣擺,身段十分瀟灑。
小九心念電轉,怎麼辦怎麼辦。
可他似乎沒有戳穿她的打算,反而笑吟吟走近了,指一指假山旁,“我看那塊大小正合適。”
要是被人發現,就再也走不了了。小九故技重施,猛地抬手一揮。她在搬抬屍體時聽到青年突然發出聲音,便下意識從腳邊摸了塊石頭攥在手裏。
沒想到石頭還沒砸上他的腦袋,就被他眼明手快擒住了腕子。借著巧勁兒捏了捏胳膊肘處不知哪處關竅,小九整條胳膊頓時酸軟發麻,半點力氣也使不出來。
青年好整以暇道:“奇怪了,我是要幫你,你怎麼竟還想殺我?”
小九氣鼓鼓瞪他一眼:“你是誰,到底想幹嘛!又為什麼要幫我?!”
“該我先問你,為什麼要殺他?”青年朝地上的屍體努努嘴。
小九眼圈兒一紅:“這老不死的好不知羞,我偏不給他做妾!真要被他買了去折磨,我做鬼也放不過他!”
小姑娘一臉倔強,破釜沉舟的殺氣,有著與年齡不符的冷靜。明顯是第一次殺人,屍體死相難堪,善後也處理得漏洞百出,卻處處透露著不留餘地的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