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二章(2 / 3)

呂公館失去了管家,蘊儀撐著柔弱病體填補她父親的空缺,開始擔當起女主人的分內之事。年節該準備什麼,幾時要給傭人發工錢,花園子該怎麼修葺,餐桌上新換什麼樣的瓷器,裏外都操持得井井有條,連呂道涵也覺得不可思議。轉念一想,認為或許是蘊儀不願意又一個新的管家出現,取代她的父親。但她不敢主動提出任何要求,便用這種卑微的方式來爭取。

他是無所謂的,本來也沒有再招管家的打算。家裏新人一多,反而口雜眼雜,便默認了此事。

她亦“知恩圖報”,待丈夫特別地周到體諒,從不過問他去了哪裏,見什麼人,跟誰廝混。無論多晚都等他回家,不管他何時進門,總能看見她靜靜地守在沙發上織毛衣,廚房有吩咐傭人溫火熬著的湯水。他若不肯喝,便倒掉換新的花樣再燉。

他們開始了全新的相處模式,呂道涵有時不肯相信她竟然真的毫無怨言,還故意尋釁鬧過幾次。嫌洗腳水燙了,抬腳一踢,整盆水澆在她身上,淋得濕透。她被燙的驚叫也微弱而短促,默默爬起來去換一盆。

呂道涵經常半夜醉醺醺地回家,換下來的襯衣上,有明顯的口紅印子和刺鼻的香水味,她從來不追究打探,吩咐傭人洗熨幹淨了,照原樣疊好放進衣櫃。

她對他的冷嘲熱諷習以為常,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引不起半絲波瀾。日子稍長,呂道涵對這種毫無回應的逆來順受失去興致,也懶得再刻意作踐,甚至漸漸習慣了妻子精心烹製的羹湯。遇上心情大好,還會順手給她帶些新奇好玩的禮物,就像逗弄小貓小狗。

有一回蘊儀染了風寒,連著臥床不起好些天。他回來聽傭人說起後,親自倒一杯褐色的飲料放到她麵前。

那是一杯可口可樂,西洋舶來的飲料。據說最早的配製方子是一種藥,可以治療感冒。後來因為奇怪的口感而風靡開來,上海也建了生產這種時髦飲品的工廠,小小一瓶售價不菲。

可樂從幽綠色的瓶子裏倒出,深褐的液體,顏色跟雙妹花露水差不多,有大大小小的氣泡不斷地升騰又破滅。

蘊儀小心接過,溫柔地向他道謝,也不問是什麼,仰頭喝了一大口。還沒咽下去就被嗆得不停咳嗽,好不容易順過氣來:“有點辣,還有點苦……”就像她的心事,掩埋在細微如塵的浮沫裏,載沉載浮。

呂道涵在那一刹竟有些微感動,就算他遞過去的是杯毒藥,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喝下。他去拿了跟麥管插在杯子裏:“這是洋人的‘汽水’,也隻上海才會有。”

他還不知道的是,能讓一個女人隱忍至此,除了愛,也就隻剩下恨了。

蘊儀捧著那杯冰涼液體,輕聲附和:“是啊……上海是個好地方。”

十裏洋場,從不虧待那些野心勃勃的冒險家。

呂道涵坐在床邊,單手鬆開領帶結,頓了頓,又道:“我明天要跑趟南京,會耽擱幾天。家裏的事,你要是沒精神就別操心了,讓陶媽和阿芬多照應點。”

他剛理了頭,油亮烏黑的發絲間漾著清香的發油,更精神了些,又有點青澀的滑稽。每個剛理發的人,看上去都跟以往不同。

“我沒事的,今天已經好多了。這個——”她閃閃眼睛,淺笑道:“很好喝,我會慢慢習慣。”習慣他的心血來潮,習慣這古怪的口感和氣味,習慣他喜歡的一切。

偷偷望一眼,見他難得心情還不錯,柔聲問:“需要我陪你一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