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三章(1 / 2)

一百零三章

呂道涵沉沉睡去,沒有溫度的月亮大而白,在半空冷漠地偷窺這一切。蘊儀瞪著一雙空洞的眼睛,像一具毫無知覺的屍體。

她睡不上幾個小時,天還沒亮就悄悄爬起身,從他褲兜裏掏出鑰匙,然後躡手躡腳地掩上房門。怕發出響動驚醒了他,沒有穿鞋子,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跛一跛朝走廊盡頭的另一個房間走去,那是呂道涵平日常睡的主臥室。

次日天色不大好,光線昏昏昧昧,不看鬧鍾簡直分不清是否到了晨起時分。呂道涵醒過來,迷迷糊糊側身去攬她,沒想到撲了個空,連被子都是涼的。她不在床上,想必離開了有一陣。

他扯了件晨褸胡亂裹在身上,去浴室查看,也沒有。視線落在疊得整整齊齊的衣褲上,伸手掏摸一陣,該在的都在。還是不放心,又跑到自己的臥室掃視一圈,並無異狀,才稍微放下心。

三步並作兩步下樓,見蘊儀在坐在沙發裏專注地打毛線。光線太暗,還開了一盞綠珠瓔珞台燈。她穿一件薄瓷青的喬其紗旗袍,腳上穿一雙玉色繡花拖鞋。梳了個愛司頭,柔軟蓬鬆大波浪貼著額角,眉毛畫得又細又彎,有種嫵媚又端莊的美。溫而雅靜,宜室宜家。

他突然想起來,好像是有很久沒有好好看過她。

蘊儀不喜奢華的裝扮,自從嫁給他以後,撐場麵的珠寶首飾雖不缺,也不見她怎麼戴,大多擱在保險櫃裏放著。家裏的小大姐到了愛打扮的年紀,去不起理發鋪子,成天琢磨著用火鉗子燙頭發,絞鳳仙花汁子把指甲染得通紅,個個花枝招展。相比之下,當家太太樸素得不像話。她從來不染指甲,柔軟潔白的手指幹幹淨淨,在竹針和毛線團裏靈巧地翻飛,垂下眼睫,專心致誌地數針數,樣子和一個幸福賢淑的小婦人一般無二。

他心裏鬆快些,看了片刻,悄悄走到她身後。她織得太專心,全副心神都放在繁複的花紋上,甚至沒察覺他近在咫尺的呼吸。

“這是織的什麼?”呂道涵突然出聲,毫無意外嚇了她一跳。蘊儀“啊呀”輕呼一聲,嗔他一眼:“做什麼好端端的又嚇唬人。”又道,“我覺著今日精神好些,也睡不了懶覺,怕吵著你休息,索性下來織一會兒毛線衫。”

說著站起身,拿手裏的半成品在他身上比劃了一下。毛衣門幅闊大,糅雜了一點花灰的墨色,明顯是給他織的。

呂道涵微笑起來,“現在七月裏天氣還熱得很,難道馬上急著穿它不成?整天盯著針格子,仔細傷眼睛。”

他難得的關懷之態讓蘊儀來了些精神,淺淺地笑了笑,仍舊歪著頭打毛線。“再下幾場雨,入秋說快也快。凡事最好提前準備,才能在最合適的時候用上。我知道你不缺幾件衣裳,不過是想多用點心罷了。”她小聲地說。

呂道涵聽了默然,便不再反對。橫豎她腿腳不便,整天都是足不出戶,找點事情做一做,總好過閑著胡思亂想。

他準備重新上樓洗漱,扶著沙發說:“今天要接待南京來的專員,我晚上不在家吃飯,不用麻煩準備什麼。我會盡早回來。”

她知道他最近一門心思跟南京那邊打交道,大抵是想弄個官門裏差使。私下說話時,也試探地笑他怎地突然成了官迷。若真尋得好門路,運動費可要提前籌備充裕。呂道涵不願多吐露,隻敷衍道:“婦道人家懂些什麼?閑言碎語傳出去,人家還以為你想當官太太。戲文裏怎麼唱來著?悔教夫婿覓封侯。”她便知趣地緘口。

蘊儀重視他給出的每一個暗示,從此果然再沒提過這茬。

見他如此說,也沒抬眼,垂著頭曼聲應道:“你自去忙你的,有事掛個電話回來。”

他“唔”一聲,轉身去了。陶媽端來湯藥在她身側的圓幾上,搭話道:“少夫人起得也忒早些,二少爺大清早見不著人,那個緊張喲,都找到東頭那間屋裏去,可見是時時記掛的。”

蘊儀的心瞬間提到嗓子眼,手上的毛線活兒也僵住。

陶媽向來自恃在呂家的年頭長,是從年輕時起就伺候過老爺的仆婦,跟白立仁同輩。雖有主仆之份,蘊儀也不好意思支使她做這做那。她自小在呂家長大,又嫁給了呂道涵,連個陪嫁的婆媽子都沒有,等於身邊尋不出半個貼心人,反倒端不起太太架子,許多事由得這些老人做主罷了。

那陶媽還在自顧自絮叨她的婆媽經:“要我說,小兩口就要這麼和和氣氣地過日子才應當。二少爺外頭事情多,脾氣是越發地不好,夫人也盡讓著些。成天打打鬧鬧,傳出去平白惹人笑話。少夫人還年輕,往後日子長著咧,都是這麼一輩一輩熬過來的。”

直到那腳步聲消失在樓梯盡頭,蘊儀才敢抬起頭飛快地朝他離去的方向看一眼,緊張得背上全是汗。

陶媽說著,一麵又把湯藥往她麵前遞了遞:“少夫人快趁熱喝了吧,調養好身子,盡早再生個大胖囝囝,日子就熱鬧了。人越來越少,大宅裏總是冷清得慌。”

蘊儀尋思著後半夜剛偷偷吃過避孕的西藥,便不動聲色端起藥碗,像平常那樣喝了幾口。心裏忍不住想,呂道涵對底下人也算相當大方了,他深知因利聚合是最好的籠絡手段,就連最低等的粗使仆役,逢年節賞下的節禮錢都比同樣的大戶人家要多出兩成,也不過就換來如此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