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三章(2 / 2)

受過他算計的人,覺得他不好很正常。但得了他好處的人也一樣這麼覺得,就很值得玩味。

不多時呂道涵換好衣服下來,專車已經開進花園裏等著。

蘊儀便順勢放下藥碗起身去送,說:“外麵是不是下雨了?天不好,陶媽去給先生拿把傘擱在車上。”

他邊係袖扣邊匆匆往外走,說:“不用了,太麻煩。”臨出門廊前,又提高聲音囑咐一句:“蘊儀你記得吃早飯。”人卻沒有回頭。

呂道涵確實很忙,而且越來越忙。一旦被虛榮和權勢的陷阱捕獲,就像陷入沼澤,再也無力拔出。他一生之中,從未有過此刻的風光無量。同各方政要周旋,生意如魚得水,總有不同的勢力前來示好、投奔。他麾下可控的觸手四處延伸,為進一步擴張打下基礎。

新增的十幾條商船再加上獨一無二的航運專線,令大方公司如虎添翼,再沒有任何一家商號能與之分庭抗禮。當長卿察覺這一切最終落入呂道涵之手,也已無力回天。

夜深人寂時,他也會帶著滿足的疲憊,在呂方中的靈前上一炷香:“父親,你看到了嗎?你當日的犧牲所換來這一切,都值得。我沒有錯,從來沒有,隻是你始終不肯信我一次。”

那天呂道涵一夜未歸,十點左右倒是有個叫杜康年的往公館打了通電話,說呂先生醉得厲害,讓家裏不用等了。

陶媽早早睡下,其他傭人見男主人不回,都趁機溜出去躲懶,老媽子們慣常聚在一塊兒賭錢。

房間裏靜悄悄的,隻剩下蘊儀一個人。窗外起風了,嗚嗚沉沉地吼著。城市的電力經常不穩,燈泡發出一種黯淡的紅黃色。

那件總也織不完的毛衣被撂在竹筐裏,自從呂道涵出門,她就再也沒碰一下。晚飯一口沒動,全都整整齊齊擺在桌麵。每隻碟子都倒扣著一隻瓷碗保溫,雪白的,似一座座鼓起的小墳包。她突然想起那個未能出世的孩子,那麼小,他的墳是不是也像這樣。

她其實沒機會看過那孩子一眼,呂家也不可能給未出世就小產的娃娃操辦什麼後事。蘊儀對整件事的因果絕口不提,隻在心裏為孩子立了座墳,陪葬為母的半顆心。還住院的辰光,阿芬聽見護士在嘁嘁喳喳嚼舌,學了閑話來傳給顧媽聽:“怪道人家都說咱們少夫人腦殼壞掉咧!女人家掉了孩子都傷心得不得了,那護士說她醒來聽見手術做完了,還陰惻惻笑一下,怪瘮人!”

蘊儀聽得很清楚,仍閉著眼裝睡。胸口像被挖開個大洞,一寸一寸涼下去。大概那些眼淚都倒灌著淌進心裏,不必流給任何人看了。世間情緣如此短而淡薄,一件件離她而去。不過短短二十來年……什麼都是留不住的。

就這麼陪著座鍾滴滴答答的機械聲坐了很久,雙腿都有些發僵。突然電燈大放光明,霎時照得屋裏雪亮。原來午夜已過,電力充足起來。

她像從夢遊中猛醒,揉了揉酸麻的腿,站起身走向書桌。拿出紙和筆,堅定沉默地開始寫。

蘊儀從來自認是個沒什麼本事的人,也缺乏一鳴驚人的天分和勇氣。小時候幾個人一起上學,長卿、道涵自不必說了,就連先天病弱的素秋在學業上也遠超過她。白立仁對女兒的教養不大上心,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總說女孩子家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將來好好嫁人,最好是能嫁進呂家,餘生安心相夫教子足矣,也不指望她像男人那樣去外麵闖蕩。

一個管家的女兒,能跟少爺們一起念書受教已經是呂老爺格外寬待,不可能和素秋小姐一樣從小彈鋼琴、習洋文。內心深處,對那種繁華場中的生活和充滿魅力的人物,也未必沒有豔羨之意。她隻是早早接受了自己的平凡無趣,沒有聰明的腦袋,也沒有美妙的歌喉,笨手笨腳連個舞也跳不好,像隻笨拙的鴨子,在天鵝麵前自慚形穢。

唯一被稱讚過的,大概是那一點微不足道的好記性。無論多麼晦澀難懂的詩文,總能過目不忘。哪怕不能理解其中含義,也可以一字不差地記下來。蘊儀一直覺得這是種很可悲的能力,就像呂道涵說過的,人如果腦子不夠聰明,記性可千萬別太好。有時候過分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無法掌控的東西上,反而會帶來危險。

她從小到大,實在也找不出幾件稱心快意值得回味的事,樁樁件件的不愉快卻記得清晰如昨,不得不說是種痛苦和折磨。

可現在不一樣。僅剩的那半顆殘缺的心,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完成。哪怕螳臂擋車,非試一試不可。

她把半夜悄悄在呂道涵房裏看過的密件,一切可以記住的文字,統統用紙筆還原。雖然還沒徹底想明白,做這些到底有什麼用,也無法想象事情一旦暴露會引來多嚴重的後果,卻無比執拗甘願為此承擔一切風險。

因為除此之外,她也沒有別的方式可以表示絲毫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