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四章(2 / 2)

她有點窘,手忙腳亂地推他:“你幹嘛?還病著呢,別胡鬧……”

他不依,固執地不肯放鬆:“要是你後悔了呢?”

……

長卿捂著被子發了一宿汗,第二天感覺鬆快了好些,也能起身到院子裏走走。

晚飯吃得很簡單,火腿鹹粥外加幾樣小菜。吃完了飯,兩人牽著手在月下散步。他們約好,第二天一起去做結婚登記。

大清還沒亡的時候,男女合婚要去縣衙叩領龍鳳官帖,按律法繳納稅款。為表鄭重,龍鳳帖上寫明定婚人姓名、年庚,雙方尊長、證婚人和媒妁姓名,再簽押、蓋上官府的公章大印,最後擇一良辰吉日進行“換帖”,才算結成明公正道的姻親。

明秀愣了愣,神色為難地抿了抿嘴:“可是……我沒有父母雙親,也、也找不出媒人。誰會給咱們證婚呢?”

不被認同也沒有祝福。這樣不清不白住在一起,不是摩登上海人最愛攪的“同居”麼。簡直像野合的男女,她忽地十分瞧不起自己。

長卿笑著刮一刮她的鼻子:“想什麼呢?現在是民國了,領完結婚證書,咱們就是堂堂正正的夫妻,要什麼媒妁之言?盲婚啞嫁才講究這個。我的父母也已經不在人世,像你一樣,在世上孤零零一個。以後有了家,你就是我最親的人。”

明秀輕籲一氣,心事落定。這就要嫁人了,命運真是奇妙。一張大紅的結婚證書,燙金粉,用毛筆一筆一劃寫下名字。執子之手,宕盡茫茫的一生……聽見他又說:“結婚啟事就登在《新報》,要是顧先生不介意,我想請他當咱們倆的證婚人,你覺得呢?”

愛是毫無保留的信任。她心知他是在為之前懷疑顧屺懷的無理之舉表示歉意,微笑著點頭說好。

在公館裏住了快一個月,明秀還是很不習慣。床太軟,躺下去像陷在雲朵裏,晃起來簡直驚濤駭浪。房子又大又空,最怕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叮鈴哐啷震得人寒毛倒豎。

次日他們終究沒能抽出空來領取結婚證書。

長卿一大早接到商行打來的電話,神色十分凝重。放下聽筒,還沒來得及說話,明秀體諒道:“你要是有事就先去忙吧,這節骨眼上,別的都往後放一放。”

他看著她的眼睛欲言又止,終於也沒再說什麼,匆匆離去。

總要回到殘酷的現實。

現實是,日軍挾持前清廢帝建立偽“滿洲國”,狼子野心展露無遺。自九一八事變後,東北三省全部淪陷,無數同胞在自己的國土上,成了“三等國民”。

上海也不太平。

繼九一八後又有二一八事變,各地都展開了轟轟烈烈的抗日救亡運動。然而越繁華的城市,經濟越是畸形發展。日貨雖被抵製,洋貨仍充斥市場,國貨反倒被擠兌得一落千丈,徹底沒出路了。

如今滿洲國完成了踏腳石的使命,被棄如敝履。日軍對中國發動全麵侵略,已經不需要任何幌子。

收音機裏電流聲嗞嗞,把遙遠的炮火連天送到眼前。明秀僵立在旁,仔細用耳朵捕捉每一個音節。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撩起一縷頭發刺刺撓撓,她怔忡了好一會才想著抬手去攏。手指觸到臉頰,隻覺臉上滾燙,指尖卻是冰涼。整個人忽地頹坐下去。

就在昨晚十一時,駐守在北平豐台的日軍突然向中國第29軍發起進攻,理由是一個名叫誌村菊次郎的二等兵在宛平城外盧溝橋附近失蹤。由於失蹤地點距中國29軍駐地很近,日軍派人前往交涉,希望能被允許進入軍營搜查,遭到中國軍隊斷然拒絕。

日方一口咬定,士兵的失蹤肯定跟中國軍隊脫不了幹係。在交涉失敗之後,便以此為借口單方麵發動攻擊。三路圍攻之下,國民政府官兵得不到軍力支持,無奈被逼撤退。

北平、天津全部失陷敵手,全國抗日情緒高漲。這一天的烽煙炮火銘載史冊,稱“盧溝橋事變”。

也不知在收音機旁的方凳上坐了多久,天光都暗下來了。

屋子還沒來得及收拾,到處亂糟糟的,看得人心裏煩躁不安。長卿還沒回來。

她想給自己倒杯水,手一抖把茶杯給帶翻了,滾到地毯上去。褐色的茶汁破出長長一道,蜿蜒滲入地毯,織花被染得斑駁,似塗炭的如畫山河。

咦?明秀在茶水蔓延的盡頭撿起一個沉甸甸的紙團。小心剝開,原來裏麵還裹了塊石頭,紙上寫著一行字。是誰丟進來的?她撲到大開的窗前朝外望去,院子空蕩蕩,什麼也沒有。

電話鈴又驚心動魄地響起。壞消息一個一個接踵而至,躲是躲不過的。

她拎起話筒貼在耳邊,秘書小楊聲音焦急:“明小姐,宋先生回公館了嗎?晌午會開到一半,接了個電話突然就跑出去,也沒說上什麼地方。我們等了一下午,現在是到處都找不見人影——”

明秀心念一動:“我知道他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