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五章(1 / 3)

一百零五章

她在崇明紗廠空無一人的紡紗車間找到長卿。

兜兜轉轉地,還是回到這裏。

崇明是同孚旗下最大的紗織廠,最熱鬧的時候,機器轟隆全開,動靜能傳出好幾條街。如今也不得不沉寂了,處處人去屋空,隻留下啞巴機器擱在地上吃灰。真個像戲文裏唱的,八千子弟俱散盡。

年輕氣盛的項羽被困垓下,時不利兮騅不逝,虞兮奈若何。她一眼便望見他消瘦的背影,煢煢坐在散亂的紗軸木箱子上,十指交叉撐住額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末路了,他還是她一個人的英雄。

她走過去,緊挨著坐下。無比心痛又憐惜,把他攬進懷裏,如安撫一個脆弱的嬰孩。

“你已經盡力了。”

長卿安撫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我沒事。”

倔強地強撐著,仍控製不住臉色泛白。他歎一口氣,無限淒酸地環顧滿地狼藉。鋼鐵的機器沉默冰冷,是一個個殘兵敗將。

“父親一生的心血,就這麼敗在我手上。”這些機器、圖紙、一根紗線一個滾軸,莫不與他血肉相連。商行宣告破產,這些勢必要折賣掉。否則一直停工停產,連廠房地皮的租費也無力為繼。

明秀回想起做紡織女工時的日子,轟轟烈烈的工會遊行……驀地熱淚盈了滿眶。

幾乎是異口同聲地:“我有話對你說。”

長卿怔了怔:“你先說,發生什麼事了?”

明秀掏出兜裏的紙團,展開來給他看:“齊先生回來了。”

風雨飄搖之際,白衫落拓的齊懷英重新履登上海。江水渾濁滔滔,漩渦暗湧密布,就這麼義無反顧踏入。

他將長卿的勸告拋諸腦後,執意回到這片充滿危險的土地,生死安危皆不顧。此行所為何來,已無需贅言。

“你要告訴我什麼?”明秀抬起澄明的眼睛。

“我改變了主意。”他用手指撫平紙上的褶皺,堅定而又深藏:“有人向我提議,可以注資同孚助我度過這次難關。我思來想去,本來不願答應,可現在決定一試。”

她吃驚地掩口,“為什麼……這錢來路不正嗎?到底是誰,為什麼專挑在這時候提出合作?”

於大廈將傾之際力挽狂瀾,需要付出的代價,絕對是一筆難以想象的天文數字。

他望著她,看得很深。明秀仿佛意識到什麼,忐忑的心跳頓了一下,隻等他親口把那名字說出口:“董思學。”

明秀對著他灼灼的眼,覺得裏麵閃爍的全都是危險的火光。後來她時常回想,如果當時不做這樣的決定,是不是很多人的結局都會不一樣呢?

沒有什麼能永遠不變。山河崩裂,軍閥割據的混亂世道,各方勢力此消彼長,成日打來打去。今天是敵人說不定明天就成了盟友,以利聚合的同謀,說不準什麼時候會突然倒戈相向。活在這樣的時代,每個人的命運都不由自主,更何況一對亂世中朝不保夕的小兒女。

刀光劍影裏沒有永遠的朋友,但當彼此麵對共同的敵人,自然便成了同一陣營。

董思學的出現,實在是一份意想不到的助力。

這年春打頭,洪春寶的死訊突然傳出,在黑白兩道掀起不小的震動。據說是頭風之疾突然發作,很快便雙目失明口不能語。幫派裏有人懷疑是中毒,還來不及送到醫院人就咽了氣。緊接著竟有人從老頭羅隨身的紫檀龍頭拐杖裏搜出了剩餘的藥粉,那個人就是小山爺董思學。在此之前,就連老頭羅身邊最親近的手下,也從未察覺拐杖裏的玄機——象牙雕的手柄上有螺旋口接駁,擰開來,紫檀仗內裏中空,大小摸約可藏下一把四寸來長的魚腸匕,塞入一包藥粉更是綽綽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