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兩個神秘女子(2 / 3)

這一天朔風撲麵,大雪飄空,整整下了一日一夜。所行都是荒野,那種凜冽的寒風和撲麵的冰雪,連氣都透不過來。精一早因長途饑寒勞瘁,積成疾病,仗著一身武功,尚能支持。這次在枯廟裏殿角下躺了二十四小時,粒米滴水未曾沾唇,早已凍餓難忍,所有以前所受的風寒勞倦,便一齊待時而發,他自己還不知道。在廟裏待了一晝夜,大雪越下越大,一座破廟大院子早已鋪滿了尺餘厚的積雪。雪仍是下個不住,精一腹內早空,一想如此大雪,在這四無人煙的枯廟裏,等到哪天才能出頭?說不得,隻好咬牙衝出廟門,冒寒向北走去。從清晨走到晚,勉勉強強走了十幾裏路,早已筋疲力盡,想要找個人家討些水飯,可是望到前麵,不但沒有人家,隻見白茫茫一片水光,原來竟跑到湘北的黃蓋湖來了。

精一滿心失望,心說:這一次真到了日暮途窮了!然而還想鼓起餘勇,拚命地沿湖奔去。那水邊的風雪,更別提多麼凶猛,直吹得整個身軀搖搖欲倒。又勉強走了半日,眼見凍雲四合,天將就暮,北風愈勁。精一咬緊牙關,運足內功,向前奔去。隻想找到一家村舍,偏偏走到鴨關磯的北麵來了。那地方背倚大江,隻有幾家漁戶,這大雪天,誰也關上門不願出來。精一行到此處,真是一絲餘力都沒有了,隻覺一陣頭暈心惡,站立不住,翻身栽倒在地,但心裏還明白,心說:這樣躺在江邊上不是更糟嗎?於是從深雪裏向村裏一步步地爬過去。

此時,正值繁星欲上,黃昏將近,江村邊人跡更稀。他爬了半天,也不曾遇見一個人影。他爬一會,歇一會,一直爬到將近午夜。便是他這樣慢慢地爬,也爬了十裏八裏的路,那種痛苦疲勞,也就可想而知。到後來,夜色愈深,氣候愈寒,老天倒像真和他過不去似的,半夜裏重又下起大雪來,一會兒,密密層層鋪滿了整個荒郊野地。精一想爬也爬不動了,到最後一陣昏迷,便活活地埋在深雪之中。

他的全身早已失了知覺,直到次晨崔仁虎在門前發現老鴉打磨,才將精一抬到宅內灌救過來,可是他的病勢並非僅一時的凍餒,而是積久的憂勞、憤怒所致,雖經救活,卻又足足病了一個多月才算痊愈。

那時,在鄂西荊州府荊門州和宜昌府三角地帶,有一處名曰宜都的地方。地當長江上遊,北倚鳳凰山,南臨漁洋河,是個險要地處。在漁洋河偏南有一個漁洋鎮,鎮上三五十戶人家,多半以漁為生,生活雖然清苦,海闊天空的,倒也快活。

此時,鎮上忽然來了一個二十餘歲的女子,據她自稱家世捕撈為業,住在湘南一帶,因避徭役才到此間。老父、弱母一路上受不了苦楚,都已相繼去世,隻剩她一個人,飄流至此。一來打算避難,二來打算在此對付著捕一些水產物,以為生活。漁村人家多半老實怕事,雖然覺得她有些來曆不明,但是看她那樣美貌,又生得楚楚可憐,也就不去懷疑有別的情跡,況且天下的土地,天下人皆可占得,又哪有權力去幹涉人家呢?所以大家也就習久為常了。這位女子自稱姓李,大排行第十一,故而村人都稱她一聲李十一姑。至於她究竟有無丈夫,別人也就不便細問了。

光陰迅速,自從李十一姑來到漁洋以後,不覺已有一個多月。她雖說捕魚為生,但是一般漁戶們從不曾見她打過一次魚,或是下過一次船,每日總是閉門寂坐,有時她家大門緊閉,終日不見她外出。有一天,有一個漁人經過李家門首,忽見雙扉反扣,上麵加上一柄鐵鎖,再向木窗裏麵張望,才覺得室內空無一人,以為李十一姑搬到別處了。她本非此地土著,搬走也是意中之事,漸漸淡忘了。

此時正當洪楊自粵入湘,鬧得兩湖間風聲鶴唳的時候。鄂西境內雖還不曾見到太平天國的旗幟,可是長江下遊各府縣城池卻早已紛紛棄守。宜都鄰近那些地方,如鬆滋、江口、沈家店、童家鋪、陳家岡以及鄖城、孱陵等處地方官府,都先後發見了小股的太平軍。同時地麵上也常常發見土匪,甚至路劫的獨腳強盜。那時的官兵見了長毛(彼時對太平軍之稱謂),平時連正眼都不敢瞧,隻裝著不見。等到奉命剿匪之時,自然一個個溜之大吉。所以不到三年,太平軍早已占有中原數省,大有直搗龍庭之勢。鄂西一帶老百姓,因為官兵的貪汙昏瞀,而且怕死,也有許多同情太平軍的人,正是民心渙散。這時,卻另有一個組織應運而生,名為紅旗隊,也就是太平軍的一部分。聽說首領是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可是神出鬼沒,從來不使人知道她的真姓名和真麵貌。她的打扮是頭裹紫紅包巾,身穿大紅密巧小襖,下身大紅戰裙,大紅皮製鐵葉鳳頭小蠻靴,外罩玄色鬥篷,騎一匹純黑健驢,馳驟如飛,來去無蹤。那一帶鄉村人家的青年壯丁和小媳婦兒常常無故失蹤,便有人說是讓紅旗隊給綁架去了。那些大戶人家,又時常大批失竊,被竊的金銀財寶真不在少數,因而鬧得鄂西一帶雞犬不寧。有人就說是那女子部下所做,但是畢竟沒有證據。

童家鋪西有一個東湖,倚山帶水,風景秀美,又是個富庶之區,居民十九家家殷富。有一個姓殷的土著,本地首富,膝下隻生一女,愛如掌珠。有一夜,被一個夜行人盜去了若幹金帛財寶,立刻報官緝捕。官方當時便派人來踏勘,卻查不出什麼痕跡。因為本家的要求,就派了四名捕快守護院宅。

到了第二晚後半夜,護院的官人們正巡查完了前後院落,準備高臥,忽聽屋麵上嬌聲呼叱和刀劍擊刺的聲音。這些官人知道,又是那話兒來了,忙吆喝起來,仗著人多,明火執仗,向上房奔去。誰知一到後院,隻見一前一後兩條黑影,飛一般地向牆外躥去。眾人虛張聲勢地拿梯子,敲銅鑼,預備捉那賊人。等到他們這裏戰戰兢兢地爬上了屋頂,那兩條黑影早去得無影無蹤。大家一陣紛紛議論,有的說親眼看見共來了五六個人;有的說不對,隻有兩個人;有的說不是一路來的,不然為什麼聽到上麵有吆喝擊撲之聲呢?不言眾人七嘴八舌,一無成就,忽見本宅有人出來,悄悄地告訴大家,說是差一點小姐出了錯兒。

殷家小姐那天半夜裏正在夢中,忽被一種聲音驚醒,睜眼一看,麵前站定一個大漢,背著燈光,也看不清麵貌。他一手提著一柄明晃晃的刀,向殷小姐麵門上一比,低聲說道:“快脫衣服,不要等我動手!”

可憐殷小姐一見這種來勢,早嚇得連動也不會動了,白瞪著眼哆嗦。那強盜見她害怕,躺在被內不動不喊,似乎想到她本已睡下,用不著再脫衣服,隨即用手將殷小姐的被窩一掀。殷小姐立刻縮作一團,益發抖得厲害。那強盜笑了一聲,將刀插在背上,伸出兩隻粗手,一把將殷小姐抱入懷中。殷小姐此刻才嚇得哭了起來。強盜似乎也懂得輕憐蜜愛,就將殷小姐抱得緊緊的,口對口叫她不必害怕,然後解開她的上衣,伸進一隻毛茸茸的粗手,在酥胸嫩乳間撫摸了個痛快。這時殷小姐已嚇得半昏,那強盜卻和瘋了似的一陣亂扯,竟將殷小姐一條單褲扯了下來。燈光下,強盜看見殷小姐酥胸盡敞,玉體橫陳,他那一雙饞眼中真要冒出火來,竟將殷小姐平放在床沿上。

自己正要騰身而上,猛聽一聲呼叱,立從窗外飛進一物,正向強盜的背上打來。強盜倒也有些能耐,雖在獸性勃發之時,仍能顧到前後左右。他聽窗外一聲呼叱,立即有了準備。所以暗器飛入之時,他雖不及轉身,懷中又抱著一個人,舍不得放手,所以隻能一矮身軀,向殷小姐身上一撲,那宗暗器立即啪的一聲釘在床中板壁上。強盜此時雖然萬分舍不得這個活寶,可是也不能不要性命。他抬頭一看,板壁上正釘著一支細而且長的鋼鏢,還不住地晃動,忙拋開了懷中人兒,一挪步縱到屋子角上,未及轉身,早從窗外飛進一個黑影,燈光下仿佛像一支燕兒似的那樣輕巧。強盜轉過臉來,敵人的劍光早已當頭劈下,隻覺帶著風聲,異常勁捷。強盜也顧不得再看來人麵目,更來不及拔取背插單刀,隻好順手舉起身旁一隻木椅,迎頭一掃。雖已擋過那一劍,可是“咯嚓”一聲,木椅早已劈成兩半。強盜擒著手中半隻木椅,喝聲“照打”,一撒手,將木椅向敵人打了出去,乘敵人側身一避的當兒,隨即一個箭步躥到窗口,又一俯身,躥出窗外,才算離去繡房。

再說強盜好事臨頭,殊不知被人打破,如何不恨!竟忘了自己是做賊來的,他一登屋頂,不由惡狠狠地向房內喊道:“好小子,竟敢幹預你家太爺的閑事,還不出來送死!”

那人救了殷小姐,本想看看她可曾受汙,還未移步,就聽屋上叫陣,不由想到自己目前的地位,也顧不得殷小姐如何,急忙也躥出窗外,一聳身到了屋麵,尚未站穩,覺著迎麵刀風已到,當即一側身,避過那一刀,一擺手中長劍,嗖嗖嗖一連幾招,直向強盜下三路砍去。強盜真想不到來者是如此的高手,早已連跳帶蹦,鬧了個隻能招架,不及還招了。也就是三五個來回,強盜早覺到不是人家對手,又一聽下麵人聲嘈雜,大約已驚動護院的了,做賊心虛,忙虛砍一刀,回身就跑。

這裏使劍的這位夜行客心中也正在擔心,聽下麵人聲鼎沸,心說道:不如乘著追賊,一前一後,一起溜了吧。於是也就趕了下來。出了殷家圍牆外麵,想此賊淫凶可惡,雖無暇除他,也叫他留個紀念,方才從床板上拔下的那支鋼鏢,所幸尚在左手握著,此時瞧得真切,一揚手發將出去,又快又準,強盜又是背麵而馳,如何防得?“噗”的一聲,正中在腿肚子上。那強盜正跑得好好的,忽然中了一鏢,打得他一個寒噤,翻身栽倒地上。後麵追者正要向前,隻見強盜顧不得負傷,連跌帶滾,往山坡下直滾下去。本打算再趕下去,又一想人已救了,鏢也中了,也就隨他去吧。於是走到山坡邊向下一看,早已無影無蹤,就回身止步,找了一個隱僻的所在,打算暫歇一會再走。

時候已近四更天氣,冬夜凝寒,星光閃爍,冷徹天空。這位使長劍的夜行人找到了一方大可尋丈的岩石,石後一大叢野樹雜草,像屏風似的擋住了北來的寒風。覺得此地尚可避風,就坐在岩石下麵,又從背上解下了一束衣服,抖將開來,是件黑色披風,將它緊緊地裹在身上,預備度過了一夜再說。正自靜靜閉目坐地,忽聽從東麵遠遠地送來一陣得得的蹄聲,心中一動,暗想:“這樣荒野,又在深夜,來者何人呢?”好在自己坐處甚為隱僻,從外麵望進來是看不真切的,正好窺看究竟。待到蹄聲漸漸臨近,從樹隙中望出去,原來是一個女子,首包紫巾,身披玄色鬥篷,騎了一匹純黑的健驢,隻有四蹄一尾潔白如銀。那驢兒走得不快,仿佛是在左近閑逛,絕不像在趕路。

正覺奇怪,不料那匹驢兒到了自己藏身的叢樹前麵,倏地站住,驢頭對了樹林長嘶了兩聲。驢背上這個女子,微笑著拍了拍驢兒的脖頸,低聲說道:“什麼事大驚小怪的,不過有個把過路客人在這兒打盹兒罷了,犯得上這樣嗎?”說著,便一縱身跳下驢背,走了過來。

細看她下鞍和步履間,像是一個武功極有根底的人,不由心裏怙惙,暗想:像這樣嬌滴滴的人兒,在如此深夜,跑到荒野地方,此女是怎麼一個來曆呢?一麵忖量,一麵還以為自己藏身之所甚為隱僻,不致被她發見。哪知一念未了,女子嫋嫋婷婷,分花拂柳般地竟走進叢林之間。

夜行客才知道她已經發見自己所在,便沉不住氣了,立即掣出長劍,倏地站起喝問道:“來者何人?”

女子一聽夜行客的語聲,分明是個女子聲口,不由略一遲疑,心想:“原來是女扮男裝呀!”便即恢複了常態,行所無事地走到跟前,含笑答道:“幹嗎拿刀動杖的,誰還來打劫你不成嗎?”

此時,二人相離甚近,夜行客覺得從女子朱唇中噴出一種芬芳馥鬱之氣,中人欲醉。星光下一看女子麵貌,長眉入鬢,鳳目含威,十分美豔,一顰一笑中,卻處處含著秀媚,言語間尤覺意態甜蜜,麵上膚色,在黑夜間雖沒法看清,至少也是十分白皙細致,不由看得愣愣的,說不出話來。

女子更不待慢,星光之下,湊到麵前,仔細向夜行客臉上看了看,上前一步,一伸手握住了夜行客的一隻左手,含笑說道:“你我都是一樣的,你跟我充的什麼好漢?”說罷,咯咯地笑將起來。

夜行客聽她說話,鶯聲嚦嚦,甚是悅耳動人,心想:尤奇的是我與她素不相識,黑夜之間,何能知我來曆?正自心中懷疑,又聽女子笑道:“請問你從何地來,到此地有什麼要事,這樣深夜間還在荒野裏坐地?”

夜行客聞言,才知她並不認識自己,心上一塊石頭才得放下,但覺不好貿然啟齒,隻瞪著眼望著她,作聲不得。

女子見了這種情形,噗哧一笑,拉了夜行客的手腕,口內說道:“隨我來吧,害不了你,放心吧。”說著,拉了就走。

夜行客看她似無惡意,也隻得隨了她走去。女子此刻一手挽了夜行客,一手牽著那匹黑驢,不再說話,隻向叢莽深處走去。看她彎來轉去,似乎非常熟稔。走約二三裏遠近,才遠遠望見前麵有幾粒燈光。女子說了句:“我們走快些吧。”足下一緊,立時細撮蓮步,如飄風一般行去。夜行客一看她的步法,已知她的飛行功夫,也就不甘示弱,步下一緊,立即展開夜行步法,連縱帶躥地跟蹤上去。最可笑那匹黑驢,也跟著主人跑開了。

跑不到半裏路,那黑驢仰首長空,一聲嘶叫,便見離二人行處數十步遠的燈光處所,影影綽綽地跑出三五個人來。這時女子和夜行客已走近燈光,原來是一帶竹籬掩映,籬內露出數間茅屋,倚著撐天老樹,橫三豎四的,約有六七間模樣,好像借著地勢,陸續添蓋的,故此參差不齊。

女子到了籬外,就有一個壯漢過來,接去黑驢,其餘幾個壯漢也都躬身迎候,見了女子,似甚敬畏。進了竹籬,女子向麵前一個壯漢一使眼色,嘴裏咕嚕了一句,聽不清說些什麼,那壯漢卻已如飛而去。女子回過頭來,向夜行客笑說道:“到了這裏,不用客氣,就跟自己家裏一樣。”說罷,像是很親熱地攜了夜行客的手,匆匆走進後麵一間較大的茅屋。

這間茅屋原分裏外兩間,外麵一間地上鋪滿了七八個地鋪,亂七八糟,非常汙雜,一腳跨進裏麵這一間,原來中間還有個六尺見方的過道,屋內什麼也沒有,隻有兩個彪形大漢挺立在門口,手裏握著一支高過人首的鏢槍。如要向裏走,非經過他們這一關不可。二大漢見了女子,立刻垂手躬身,其狀至恭。女子連理也不理,仍拉了夜行客向裏走去。

這次跨進門內,不由吃了一驚。原來這一間茅屋非但不像外麵兩間那樣簡陋,而且一色的錦帳織幔,陳設華麗。再看屋子的構造,外邊雖是土牆,上麵也蓋著茅草,但是屋內粉堊丹鉛,卻極盡彩繪之能事;動用家具,雖不是那些紅木紫檀,卻也相當富麗精巧;再看正中一榻,錦羅繡茵,溫軟無比;屋角上一座半爐半鼎的銅器,配著一具雕花木座,約有三尺來高,爐內冒著一縷青煙,發出股幽靜的豔香,熏得人似乎著體欲酥。

女子一進屋子,便讓夜行客坐在一個錦墩上,跟著幾名壯漢送進茗碗盥具等物。女子一揮手,這些人一齊退出。她“轟”的一聲,將一扇既堅且厚的木門關上,然後笑向夜行客道:“來來來,這裏隨便你喝茶洗臉,來吧,自己來吧,快把外衣脫下來吧。”說完,指點夜行客去盥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