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兩個神秘女子(3 / 3)

夜行客到此,正如墜入五裏霧中,鬧得莫名其妙,但細看女子實無惡意,自己也未便堅持,當即微笑立起,將身上黑披風脫下,搭向椅背。

女子在燈下才看清來客的容態,見她一身黑色夜行衣褲,雖是男子打扮,卻是短襟窄袖,十分伶俐,而且身材嫋娜,麵貌端麗,嫻靜中露出剛健之氣,真是個數一數二的美貌少女,心裏歡喜,忙又走近身來,柔聲說道:“快快盥漱完了,我們還要長談,我還未請教尊姓大名呢。”

那少女見她說得誠懇,不由犀弧微露,嫣然答道:“承您抬愛,敢不遵命!容我少時奉告。”說完了,摘去了頭上紮巾,露出了丫髻,挽起袖口,匆匆盥漱已畢,不覺頭麵輕鬆,風塵盡褪。

女子一麵讓坐,一麵拍手向外麵示意。不一時,兩個壯漢捧了一對大盤進來,一盤酒肴,一盤蒸食點心,取出擺滿一桌。女子再三相讓,少女也吃了一些,二人便互問起身世姓名來。

這兩個女子究竟是何人物呢?少女便是從江西龍泉縣,被崆峒派大力黃能等師徒十人襲擊逃出的誌真真。她自從那晚敗走以後,曾經偷偷回家一次,隻是不但叔父、兄長形影不見,便是自己的家宅也燒了個片瓦不存。

她一時走又不是,留又不是,沒奈何無地存身。計算之下,隻有先到湖南巴陵去找她的姨母。她所想去的地方,原是和精一不謀而合的,因為她也猜到,自己哥哥多半必是投奔巴陵的。她一路上晝行夜伏,以至走錯了道兒,本心要上湖南,卻走到湖北荊門州附近來了。她本沒打算出遠門,那晚當然不會多帶銀錢。到了此刻雖想上路,卻沒處弄盤費,心中一急,才想了個要不得的救急方法。

那天她行到沔陽和江陵這兩個大碼頭,穿著男裝,住下客店。到晚間夜深人靜,就揀那高牆大院去偷了他們一次,來做路費。她雖習武功,卻沒經驗,而且本不是誌願為賊,所以雖到這等大戶,等到下手,仍是不敢多偷。偷了回來,自己真同做賊一樣,後悔得不得了,立誓下次再也不幹,可是她偷的太少,不到幾天,偷來的錢早已花完,沒奈何隻好再來個二次。如此接二連三的,已經偷過三次。

那天到了宜都上遊童家鋪,那是個不甚大的鎮市。真真原不想再做,但落了客店,一數身邊的錢,卻已不夠吃飯,別提住店了。她不由焦急起來。在白天先到鎮上踏勘了一次,看殷家屋子最大,偷得起,不在乎。起更以後,便又偷偷出了店房,直奔東湖邊的殷家富戶而來。不料一到內院,她便看見一個強盜要想強奸殷家小姐,她一時動了俠義心腸,將強盜趕走,已經驚動了本家護院諸人,自己也不便再偷,隻好怏怏地回去,但身上無錢,其勢真不敢回店。好在自己隻有隨身衣服,並無行李留店,不妨做一次漂賬。不想藏在小山坡樹林子裏,偏會被人發現,這才無可不可地隨了那女子,一同來到此地。

但是她畢竟是一個秀外慧中的女子,雖說自身已在離家甚遠的湖北省內,她可知道崆峒派門徒甚多,而且甚雜,自己雖未見這女子動過手,但看她那種行動,確是一個江湖上的能手,自己如果說了實話,萬一她竟是崆峒派的人,豈不又生事故?所以當時隻說自己本是無母孤兒,被後母虐待,才逃了出來,因為父親是一個拳師,所以自己從小也學了幾手三腳毛的拳棒,真不值識者一笑哩。

女子聞言微笑道:“您不用客氣!看您所佩的這柄劍,也就知道您的能耐是怎樣高明了。”

少女也笑道:“您太誇獎了!這柄劍是我叔叔給我的,我卻使不好。”

她一句話說順了口,及至說出之後,後悔不迭。誰知那女子更不遲疑,立即眉心一挑,笑問道:“令叔定是一位有名的武術前輩了,但不知大名怎麼稱呼?”說到此處,她又笑得花枝招展地道,“我真荒唐,談了半日,還不曾請教您的尊姓大名呢。”

少女聞言,支支吾吾地答道:“我姓……姓陳。”說完了,就頓住了,說不下去。

那女子何等機伶,一見她這種吞吞吐吐的神氣,早知她有難言之隱,也就不好再追問下去。可是女子一句話,也就提醒了真真,心想:“我也應該請教請教人家才是道理呀!”當即笑問道:“我也是夠荒唐的,也忘了請教您了。”

女子卻不甚介意這些閑話,凝眉想了一想,侃侃地說道:“我姓李,單名一個環字,排行第三,人都稱我李三姑。”說著,又笑得花枝招展,媚態橫生。

這時候麵前酒菜擺了一桌。李三姑替真真斟上一杯酒,又不住箸地敬菜,顯得十分殷勤。

正在這時,仿佛聽到外屋有人問答之聲。李三姑略一傾聽,便拍掌呼喚。隨著掌聲,進來一個壯漢,李三姑問道:“外麵何人講話?”

壯漢躬身回道:“張三立回來了。”

李三姑聽說,略一皺眉,便問道:“他有什麼事要見我嗎?”

壯漢又道:“聽說他在童家鋪露了麵,並還吃了點虧呢。”

李三姑聞言,眉心一挑,微瞟了對坐的真真一眼,隨又點頭道:“好,讓他等著吧。”

壯漢聞言,躬身退出。李三姑重又向真真殷勤勸酒,真真卻不會喝,隻吃了些菜肴蒸點。

這時東方漸已發白,李三姑笑向真真道:“夜間勞苦,陳家妹妹且在我這小地方休息一天。這裏雖在鄉間,床鋪卻還能對付著睡,請隨我來吧。”說完了,也不等真真答複,一伸手攬住了真真的細腰,笑嘻嘻地向壁間一座門上推去。

推開壁門,真真心內不免惶惑起來。看這間屋裏,和外間一樣的華麗講究,所用的物件器具也極精致。在屋子的左角,安了一張大木床。這種木床在南方稱為全踏步,真真是認得的,它整整地占了半間屋子,簡直是一座房間式的大床。上麵砌著精細的雕花掛落,下麵鋪有五寸高的踏腳板,掛落裏懸著緋色底子繡五彩花的縐紗帳幔,用一對銀鉤鉤起,分列兩邊。二人一同跨上踏腳,走進帳幔,隻覺一陣濃豔的香氣直透鼻管。帳幔裏麵打橫放一張梳頭案,案上點著一隻大蠟台,燭光正點得通明;對麵角上放了張琴桌,上麵真還橫著一張膝琴,焚著一合盤香;桌前又配上一隻琴凳,琴桌旁一邊排列著兩椅一幾,都鋪上錦靠錦墊。那一邊緊靠著梳頭案,卻是一具枕櫃,挨著枕櫃才是一張五六尺見方的大木床。床前綃帳半啟,正中懸著一個銀製的聚寶盆,兩旁也有一副銀帳鉤。木床橫頭放著一條朱紅漆春凳,對麵又排列一對黃楊木嵌象牙人物的小衣櫥。木床腳橫頭安著一隻細藤心小方杌子,窗前踏板上鋪著軟厚織絨地毯,四周壁上掛滿了虎豹熊猴等皮褥。再看床上,上麵搭著一條和床一般長的擱幾;擱幾上放著一對四方小明角燈,點得雪亮,正中安一座西洋自鳴鍾。床上被褥衾枕,五色繽紛,褥麵上鋪了一張金絲猴長毛墊褥,真是沒一樣不講究,不富麗。總之,和這所茅屋的外表太不相稱了!

真真默默立在床前,正在心中盤算著離奇的美人和這離奇的茅屋。她住在這樣荒僻的地方,又擁有這許多供差遣的壯漢,還有這樣奢華不稱的動用家具和裝飾衾枕,真是令人猜不透,她究竟是何種人物?誰知她盡自出神,早被李三姑看出,拉著她的手柔聲說道:“你瞧著有點兒奇怪了吧?別嘀咕了,咱們都是女孩子,我還能冤你嗎?放心住下吧,絕害不了你。”真真被她一語道破,覺得怪不好意思的,不禁微紅了臉,抬頭一笑。李三姑看了她那樣可喜龐兒,倒是起心裏愛她,便一一指點她何處是衣櫃,何處是床櫃,何處放著什麼零碎,要用時隨便承用,說罷,便道了一聲晚安,兀自嫋嫋婷婷地退了出去。

真真一見她離室而去,又悄悄向屋的四麵查看了一周,然後將披風搭在床欄杆上,解下佩劍,擱在床頭,除下鏢囊,放在床橫頭小杌子上。奔波一夜,十分困倦,隻是不敢脫去衣褲和靴子,連衣臥倒床上,隨手拉過一條棉被蓋在身上。實在疲倦已極,不一會竟自呼呼睡去。

李三姑就是上文表過漁洋鎮上忽隱忽現的那個李十一姑。她本是紅旗隊的一個首領,直隸於洪秀全之妹洪宣嬌部下,是一個文武俱全的怪女人。手下率領著數百名悍匪,男多女少。她久想訪求一位有武藝的女幫手,可是江湖上懂武術的女子不是沒有,卻多半是江湖賣技之流,哪有真實功夫?品性可取的更是少見。好容易今晚遇上了這樣一個女子,雖還未見她的身手,但是憑著她那幾步步法和到家時夜行的功夫,更有那一柄古冶劍,知道這一位卻不是平凡之輩。但又看她稚氣未除,江湖上的過節一些不懂,似乎又不是在外麵久闖的人物,正摸不清她是什麼來路,恰好部下張三立到來,悄悄一講,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真真睡不多時,早已入夢,睡得十分香甜。但她雖然疲倦,畢竟是一個得過武當真傳的人,睡夢中也不易瞞過她。她正自香夢沉酣之際,猛覺身旁有一絲響動,立即驚醒,睜眼一看,見掛落上的帳幔無風自動,又一見床橫頭小杌子上那隻鏢囊雖還放著,似乎離了原位。心內一驚,忙伸手向枕邊一摸,古冶劍卻原封未動,立即手握著劍,一縱身自床上躍出幔外,真是疾似猿猴,輕如落葉一般。出幔見紅日已照在南窗上麵,心說:我覺得才一閉眼,怎會耽誤這大時光?

她一看室內靜悄悄,並無人影,躡足走到外屋那扇門旁一看,門雖關著,卻留了一條線縫,隱隱聽到外屋似有低語之聲。她雙眼向門外望去,隻見李三姑背著身子,坐在外屋一張虎皮椅上,麵前站立一個大漢。真真定眼一看,嚇了一跳,原來站的那人,正是童家鋪強奸殷家小姐的強盜!心想:原來李三姑是一個女強盜呢,這倒不可不防。再一看李三姑,舉起兩隻手來,分左右握著自己鏢囊內的兩支鋼鏢,暗道:“不好!我睡了一忽兒工夫,竟被她偷去兩支鋼鏢。”

正忖度間,聽李三姑喝問道:“你看,這支鏢是不是跟你腿上那支一樣?”

一句話倒將真真提醒,才想到追趕此賊時,還打了他一鏢。想必他拿著鏢向李三姑報告來了,倒要聽他怎樣說法。誰想那張三立支支吾吾,竟說不出來。

李三姑一聲冷笑,啪的一下,將左手那隻鋼鏢扔在張三立跟前,喝聲“去吧”,隨後又補了一句:“以後少出去現世,壞我的聲名。”

那張三立一張黑臉漲得發紫,呐呐連聲而退。不料那邊張三立才轉身過去開門的當兒,李三姑忽將右手一揚,張三立慘叫一聲,後心正中早中一鏢,當即栽倒在屋內。這一手真使真真出乎意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不覺驚呼出口。等到想著,早已露了形藏,同時李三姑也早已聞聲躍起,一個箭步,躥到屋子那一邊,麵望著門內,喝問:“何人?”

真真一見事機已露,也隻好挺劍躍出,應說:“是我。”

李三姑一見是真真,不由“噗哧”笑了出來,當即緩步走到真真身邊,輕輕用手挽住她那一隻提劍的右手,低笑道:“我道是誰呢?”

真真見她笑逐顏開,與方才舉鏢殺人時判若兩人,心中不免有些奇怪,又一眼看到張三立中了一鏢,竟已身死,屍身兀自直挺挺躺在屋內,猛想到李三姑那種殺人不眨眼的凶橫,未免有些兒心悸。想不到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竟有這般辣手!一時想得發呆,隻望著李三姑發愣。李三姑也明白她的意想,回身拍了一掌,立時有兩個壯漢躬身而入。李三姑也不言語,隻向著地上躺著的張三立屍身,用嘴一努,兩名壯漢便奉命唯謹地將屍身抬了出去。

李三姑隨手將門帶上,若無其事地笑問道:“您不是睡得很香嗎,怎麼一會兒又跑到這兒來了?”說著,將方才扔在地下的那支鋼鏢交還真真,接著說道,“我方才因要查問此事,才到您鏢囊內借來的。”說完了,又笑得前仰後合地道:“你昨晚上不是原想一鏢把這個飯桶打死的嗎?我替你辦了,不是一樣嗎?”

真真想不到這女人如此美貌,又如此辣手,真不愧是個強盜頭子呢!她和自己對麵坐著,又說又笑,卻說不定哪時一變臉,隨時都可要了人的命呢!真真究屬年輕,稚氣未脫,心裏害怕,也就形於顏色,怔怔地望著李三姑,一語不發。

李三姑仿佛明白她的意思,當即拉她坐了下來,說道:“你怪我殺的不對嗎?唉,這個東西太可恨了!方才他一回家,就報告我在童家鋪打算做一筆買賣(意即劫掠財物),偏被個穿黑衣褲又瘦又小的人攪散,而且還打了他一鏢,正中腿上。幸而跑得快,沒被趕上。我一聽他的話,再一捉摸昨晚的情形,多半他遇上了你,但是你並沒和我說有童家鋪的一回事。他不是還中了一鏢嗎?我心中一動,便偷偷在你鏢囊中取了一支鏢出來,給他看,這一比,果然一式一樣。他一見我拿出這隻鏢來,知道我認識你,不由得慌了手腳。我見你之後,就斷定你不是一個隨便和人為難的人,多半他有大不對的地方,你才教訓他呢。誰知我一盤問,他竟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小子有一個最該死的毛病,便是每逢作案,必要采花。我已經警告他多少次了,而且這次的買賣並非奉命而行,早就犯了規條。經我兜底一盤問,這小子始終說不出個爭鬥的緣由來,我才斷定他又做了不可告人的虧心事,這才決計除了他,以儆效尤。你說,我辦得不對嗎?再說,究竟我猜的對不對,你到底為什麼跟他動手的呀?”

真真一聽,才知道她是有意警誡她的部下呢,這也就難怪了。這樣想著,呆望著李三姑,竟忘記回答她的問題了。李三姑一笑,隨即湊上前去,低聲問道:“小姐不好意思說出口嗎?”

真真被她裝腔作勢地一問,倒真有些說不出口來,隻微笑道:“這種事還講它幹嗎?反正您猜得一點不錯,我也是路見不平。其實我和他並不認識,也都不相幹。”

李三姑聽完了,點點頭道:“好,不枉你初出茅廬,便有如此俠義氣概,真好。”

真真看她雖是殺人不眨眼,對於自己卻十分親熱,並無詭譎之意,也就對李三姑發生了好感。真真本想即往巴陵進發,可是李三姑執意留她多住幾天,並且答應到時派人直送她到巴陵地麵。真真覺得主人情殷,情麵難卻,也隻得住了下來。

時屆隆冬,離著過年已是不多幾日,雖在荒郊野地,茅舍之中,也一般的殺雞宰豬,製備點心食物,預備年景。那一日已是臘月十九,真真又要上路,李三姑卻對她說道:“你上回告訴我,要上巴陵城內太平弄王百凡家裏,找你的哥哥誌精一,要知你哥哥可並沒曾到王家去。”

原來,此刻真真和李三姑朝夕相處,已成了閨中密友。自己身世,亦已對李三姑談過。叔父何人,哥哥何人,也都告訴了李三姑。隻不曾說出自己仇人是何派何人罷了。李三姑是久闖江湖的人物,哪有不知道飛天神龍之理!一聽真真是飛天神龍的親侄女,又是謫傳,自然格外敬服,所以早派了手下,專程到巴陵王百凡家中,探聽精一的下落。等到手下回來報告,說誌精一並沒到巴陵去,就連她叔父也不知下落。

真真聞言,想一家骨肉四散分離,連一點消息都沒有,真覺柔腸寸斷,欲哭無淚。幸有李三姑殷殷勸慰,勸她不必性急,憑了自己在江湖上的勢力,定能探聽得出她叔父、哥哥的消息來。又說目前已是年下,老遠趕到巴陵,人地生疏,也不是事,不如在這裏過了年,再想辦法。真真也就無可奈何地住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