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最近我才向他坦白,在過去的時光裏,他的感覺並沒有錯,我就是被退稿了,隻是不想承認罷了。
他對我的了解並不能因為我可憐的自尊而被否認。
在家裏過完年,我們要一起去北京了。
汪先生在電話裏囑咐我要帶什麼東西,恍惚間竟然有一種穿越的感覺,好像明天一早,我們又要咫尺天涯,各奔東西。一瞬的心慌後,我才反應過來,不對,不對,明天是要一起去北京,我劫後餘生般緩緩吐出一口氣。
那種感覺,現在想起來都有些心驚。 16
汪先生在分院的時候,經曆了到目前為止最嚴重的一次疾病。汪先生起初是喉嚨發炎,忍了一段時間不見好轉才去找航醫看病。航醫畢竟不是專業治病的醫生,簡單看了一番打開藥櫃說:“我看看有什麼藥。”
結果當然沒有好轉。
汪先生不得不去市裏的醫院看病,醫生給他開了強力的抗生素,開始輸液治療。後來的幾天,他為了方便想回學校輸液,航醫卻因為害怕出意外不敢收他,汪先生隻得輾轉找了一家小診所。
輸液治療也不順利,藥水一灌進血管,汪先生就想吐,他隻好求醫生給他開一些吃的藥。
吃了兩天藥,喉嚨的病還沒有好,汪先生又驚訝地發現自己長了一身紅疹,他幾近崩潰得到醫院看病,醫生看過之後下了判斷:“是藥疹。”然後又開始吃抗過敏的藥。
那段時間,汪先生十分沮喪,因為喉嚨痛,他吃不下飯,也因為喉嚨痛,和我也說不了幾句話,但是打電話給他爸爸媽媽時,他還是要忍著眼淚說一切都好。
直到今天,他爸媽都不知道這件事。
身在異鄉,孤苦無依,汪先生一度認為自己要死了。
更可怕的是身體上的痛苦隻是一方麵,強大的心理壓力更讓他感到焦慮萬分。分院的訓練就是積累飛行小時數,誰先達到誰就畢業,在他生病的這段時間,同組的同學會繼續訓練,眼看著大家都已經放單,汪先生怎麼可能不著急。
好在後來都過來了,汪先生身體好轉後重返藍天,慶幸的是他手上的技能並沒有因為耽擱了這麼久而有些許的生疏,很快便順利放單,迎來了他飛行生涯裏最幸福的時刻。
這些,我都是在電話裏知道的。
後來我也生病了,除了吃消炎藥和感冒藥,汪先生一定要我吃甘草片。
他每次打電話都會問:“吃藥了嗎?”
我心不在焉地回答:“吃了。”
汪先生又問:“吃甘草片了嗎?”
我老實回答:“沒有。”
“快吃。”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對甘草片這麼執著,據理力爭後隻好敷衍兩句:“一會兒就吃。”
汪先生生氣了,義正詞嚴地說:“不行,現在就吃,不要掛電話,我聽著。”
“好吧。”我無可奈何地回答,其實並沒有動地方,而是懶洋洋地說,“我喝了,你聽著啊,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汪先生氣得要死,又因為相隔萬裏拿我沒辦法,隻能無奈地笑了出來。
後來這個哏一直保留著,隻要他催我吃藥,我就會說:“咕嘟咕嘟,咕嘟咕嘟。”汪先生先是哭笑不得,然後會忍不住親親我的嘴角。 17
大家似乎對飛行員的收入比較感興趣,也經常會有人問我這個問題。
其實飛行員的收入對於一般的大學畢業生來說,算是起點比較高的,但是和北上廣的金融圈、IT圈相比,其實也差不了多少。
讀研的時候有一家航空公司來學校招飛,我揣著一顆八卦心去現場聽了聽那家公司的福利待遇。
宣講會上,有家長直言不諱地提問:“我想知道當上機長後能拿多少錢。”
工作人員微微一笑,並沒有正麵回答,而是問那些坐在前排的同學:“你們知道嗎?”
“年薪百萬,年薪百萬。”人群裏傳來人們小聲的議論。
工作人員心滿意足地點點頭:“沒錯,當機長後就是年薪百萬。”
我把“別人家的公司”和汪先生說了,汪先生感慨道:“當年參加招飛時,我爸也問了待遇問題。”
“招飛老師怎麼說?”我問。
“不愁吃喝。”汪先生平靜地吐出四個字。 18
有一個飛行員男朋友,怎麼可能少得了擔驚受怕。
還記得有一次汪先生在落地後給我發了一條信息:“今天差點兒回不來,回去再說。”
我:……
什麼回去再說?到底是什麼事?汪先生,你怎麼可以在這種事上大喘氣?究竟是因為延誤回不來,還是遇到危險回不來?你給我說清楚啊!
還有一段時間,汪先生給自己定了個規矩,起飛前、落地後都要給我發消息。不過時間一長,他就有些懈怠。我也有自己的作息時間,所以對於他的報備都沒怎麼在意,有時候還覺得他挺煩。
有一天晚上我在上網,不知不覺就到了兩點,這時候我才突然反應過來,不對呀,我還有個男朋友!然後就會開始瞎想,想他為什麼一直沒有聯係我,想他是不是出事了。
打電話關機,發消息不回,隻能刷新聞,查航班信息,種種可能在腦子裏過了一遍,整個人都快崩潰了。
航校是出過事的,有一次迫降成功了,毫發無損的教員給老婆打電話:“今天晚上不回去了。”對於不回去的原因,隻字未提。
中國民航也是出過事的,汪先生飛那個城市的時候,機長特意指給他看:“飛機就是在那裏墜毀的。”
好在沒過多久,汪先生就給我回消息了。
就算汪先生已經平安落地,我還是會擔心他能否平安到家。
曾經有記者問東航總裁:“您認為坐飛機在哪個階段最不安全?”東航總裁回答:“在去機場的路上最不安全。”
這絕對不是總裁大人抖機靈,因為相比機毀人亡,車禍才是無時無刻不潛伏在人們身邊的危險。
汪先生有他的堅持,不管航班多晚落地他都會堅持回家。一天的勞累加上複雜的路況,每次都會讓我擔心不已。除了擔心他是不是還活著,還要擔心他是不是犯錯誤了。
一天晚上,汪先生倒是按時落地了,也很及時地給我發了一條消息:“出了點兒事,要回公司寫報告。”
汪先生回來後,憔悴而委頓,明明提不起精神,還要強顏歡笑,安慰我說沒事兒,那種感覺真的很難形容。
開飛機是一項非常精密的工作,從起飛到降落都有一係列嚴格的規定,沒有按照規定或是超出規定的範圍就會被處罰,輕則停飛降級,重則影響整個職業生涯。
還好調查出來後證明是虛驚一場,機組沒有違規的地方,這件事也就這麼過去了。不過身邊還是有一些被處罰的人的,汪先生每每看到那些通知,總會生出一種兔死狐悲的感覺。
汪先生甚至還會做噩夢,他在漆黑的夜裏猛然坐起來擦著冷汗,心有餘悸:“大喵大喵,大喵大喵,我夢見飛機快到跑道頭了還沒有飛起來,嚇死我了,嚶嚶嚶……”
公司裏的晉級壓力也很大,除了平常的表現,每升一級還需要考試,現在已經不是那個每個人都能當機長的年代了,終身副駕駛比比皆是。
汪先生偶爾也會懷疑自己,他說:“大喵大喵,如果我當不了機長怎麼辦?”
我想了想說:“活著就好。”
汪先生目前在飛窄體機,原本以為他每天都可以回家了,最多也不過是在外地過一晚,誰知道我們的完美計劃在他搬出宿舍第一天上班時就泡湯了。
那天,他需要在早上八點到公司開會,他在前一晚叫了順風車,結果第二天一早,小區門口的車堵成一團,走也走不了。汪先生當機立斷,下車跑出小區去坐公交車,之後又一路跑到公司,終於趕在最後一分鍾前通過了公司的考勤。
這一跑幾乎奪去了汪先生的三魂七魄,好長時間都緩不過來,現在想起來還有些後怕。飛機上,汪先生說了自己差點兒遲到的時候,機長有些奇怪:“我也住那個小區,從來沒有遇到過堵車。不過你這樣還好,以前也有人有這種情況,攔車時黑車司機知道你快遲到了,五塊錢的路張口就要五十。”
從那以後,除非第二天的航班是下午的,不然汪先生一定要在公司過夜才踏實。
有時候,如果第二天的航班太晚,一天兩夜不見也是有的,再加上公司要開會培訓,或是要在外地過一天再回,連在一起後,分別的時間就更長了。
有一次見他下午就回來了,我還有些不適應:“你飛個單班就回來了?”
汪先生:“不然呢?你還想讓我飛個四段?”
“呃……”我一下子就有些尷尬,隻好沒話找話,“一隻羊也是趕,兩隻羊也是趕。”
汪先生:…… 19
我有時候都在想,如果以後有一天以家庭的名義生活在一起時,若是出了什麼事,他不在身邊,我該怎麼辦。
有一個朋友要結婚了,裝修的時候出了點兒意外。供暖那天暖氣片從牆上掉下來,滾燙的熱水流了滿地,家裏全是蒸氣,像進了仙境似的。所有裸露出來的地板全都被泡壞了,她回家的時候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差點兒崩潰得大哭起來。
她笑著向我講這件事時,我隻覺得可怕,萬一有一天讓我遇上這種事,我又該怎麼麵對。
有一段時間,汪先生的爺爺身體不太好,汪媽媽明確告訴汪先生:“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們也不會告訴你,工作中的你也沒辦法做什麼,還是安心工作吧。”
汪先生隻是沉默地低頭,他的確不能做什麼。他是飛行員,那是他的職業,必須平安地將乘客送到目的地。 20
汪先生經常在外麵過夜,常用的洗漱用品都要隨身攜帶。
這天他又要去公司過夜了,收拾箱子時喊我:“大喵大喵,大喵大喵,我的剃須刀呢?快給我拿過來。”
正在寫稿子的我不想理他,推托道:“不拿,你的東西上有毒,誰沾誰死。”
汪先生氣笑了:“我每天都在碰,我怎麼沒死?”
我:“因為你有解藥。”
汪先生果然沒動靜了,一定是我說得如此有道理,讓他無言以對。
正在我得意揚揚的時候,忽然聽到耳畔傳來細微的聲響:“大喵大喵。”
明明急著出門的汪先生竟然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的身後,惡劣地笑笑:“那就把解藥喂給你,嗯?”
以下省略一萬五千字…… 21
汪先生擁有特別的防止吵架的技巧。
每當我異常嚴肅地要和他“談”一些事情時,汪先生就會說:“大喵大喵,我明天要飛。”
“你胡扯,昨天說要休息。”
“剛通知的,幫別人飛。你知道我的工作有多重要,不能因為情緒上的問題影響安全,那可是上百個生命啊,背後又有著無數個家庭!等我回來再說,好嗎?愛你。”
我:……
好吧,我忍。
誰知道到了第二天,汪先生根本沒有去上班。
汪先生一臉無辜:“哎呀,大喵大喵,我記錯了,原來是明天。這次肯定不會錯,不信你看。”
我:……
好吧,我忍。
汪先生終於回來了,他先是從箱子裏掏出一大堆禮物,然後關切地問我:“前兩天你要說的是什麼事?”
我說:“我……我忘了。”
哪裏是什麼忘了,隻不過是看他挺累的,突然就不想吵了。 22
我在微博上勾搭了同為寫手的飛友姑娘,她知道汪先生是飛行員後,十分關切地問:“妹子,你幾歲了?在網上認識的男朋友嗎?見過麵嗎?他是哪個公司的?我認識很多機長,要不要我幫你查一查他是不是真的飛行員?”
原來她的一個朋友剛剛被一個假飛行員騙了,所以才會這麼敏感。
後來,我拿這件事問汪先生,問他是不是騙子。
汪先生說:“是啊,我不是飛行員,我的照片、執照、同學、經曆都是假的,我是路邊的一棵草,為了讓你多看我一眼,才偽造了這一切。”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我,鄭重其事地說,“隻有我的心是真的。”
他說得那麼認真,有那麼一瞬,我甚至有點兒相信了,好像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黃粱一夢,但並不覺得有什麼遺憾。
如果他不是飛行員,我們或許就不用擔驚受怕,不用被一紙合同綁在壓力大的北京。
可是,如果他不是飛行員,我們或許也不會有這份特別的體驗和還算可觀的收入。
“咳咳……”我拍了拍汪先生的肩膀,無比認真地說,“就算你是假的,也要等你去免稅店把化妝品給我買回來再變成假的,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