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中的感情是那樣的真摯,讓局外人也不由得不感慨傷情。此時的元夜,雖然繁華依舊,但是“揭天鼓吹暖春風”的溫情卻不見了,留下的隻是淚眼哭濕的春衫雙袖。這種無望的煎熬,直叫人柔腸寸斷。與朱淑真熱戀過的那位青年,許是懾於社會輿論的壓力、家長的阻撓,終因意誌薄弱而退縮,此後再不敢或不願露麵了。
對於昔夢的追懷,對於往日的戀情和心上人的思念,成了療治眼前傷痛的藥方。且看《江城子》詞:
斜風細雨作春寒。對尊前,憶前歡。曾把梨花,寂寞淚闌幹。芳草斷煙南浦路,和別淚,看青山。
昨夜結得夢夤緣。雲水間,悄無言。爭奈醒來,愁恨又依然。展轉衾裯空懊惱,天易見,見伊難。
從眼前的孤苦憶及當日兩情相悅、恩愛綢繆的情景,再寫到離別時的悲傷,最後因相思至極而夢中相會,醒來一片茫然,宛轉纏綿,繾綣無盡,而結果是絕望,是怨恨:
鷗鷺鴛鴦作一池, 東君不為花為主, 將矛頭直指不合理的婚姻製度,責問它為什麼要把不相配的人強扭在一起。在《黃花》一詩中,她借菊花言誌,表達了自己絕不苟且求全的態度:“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這在封建禮教森嚴的時代,是一種絕不妥協的叛逆行為。她日益感到人事的無常和空虛。據當時人記載:朱淑真“每到春時,下幃跌坐,人詢之,則雲:‘我不忍見春光也。’蓋斷腸人也。”
《減字木蘭花·春怨》中是這樣描述的:
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佇立傷神,無奈春寒著摸人。
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 六
有宋一代,理學昌行,“三從四德”的封建倫理,“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殘酷教條,禁錮森嚴,社會輿論對婦女思想生活的鉗製越來越緊。當時,名門閨秀所受到的限製尤為嚴苛,“有女在堂,莫出閨庭。有客在戶,莫出廳堂”,“莫窺外壁,莫出外庭。窺必掩麵,出必藏形”。逼使閨中女子完全處於封閉、隔絕狀態。有些無恥的男人,淫猥穢亂,不堪入目,詞彙難以窮盡他們的醜惡,卻不受苛責。完全屬於人情之常的婦女再嫁卻招人咒罵,更不要說“偷情”“婚外戀”了。什麼“桑間濮上之行”,什麼“淫娃蕩婦”,一切想得出來的惡詞貶語像一盆盆髒水潑到她們頭上。
朱淑真作為一個愛恨激烈、自由奔放、浪漫嬌癡的奇女子,不僅毫無顧忌地做了,而且還以詩詞為武器,向封建婚姻製度宣戰,公開對抗傳統道德的禁錮,熱烈追求個人情愛與自我覺醒。據說朱淑真是那位理學大師朱熹老夫子的族侄女,真是造反造到尊親的頭上,全不把傳統社會的一切規章禮法放在眼裏。結果,不僅自身不容於社會,遭迫害致死,而且那些擲地有聲的辭章也慘遭毀損,付之一炬,致使“傳唱而遺留者不過十之一”。
那首《生查子·元夕》詞,竟至聚訟紛紜,從南宋一直鬧到晚清。有的把它作為“不貞”的罪證,對作者加以鞭撻,承認“詞則佳矣”,但“豈良人家婦所宜邪”?有的則出於善意,為了維護作者的“貞節”,說是誤收,把它栽到大文豪歐陽修頭上。在納妾、嫖妓風行的男權社會中,盡管歐陽修以道德文章命世,卻沒有任何人加以責怪。偏偏在一個女子身上就是大逆不道,豈非咄咄怪事!
其實,《斷腸詩詞》原本是十分嫻雅、優美的,完全不同於那些淫媟汙穢、不堪入目的貨色。但在那些道學先生眼中,卻通通成了罪證,他們一色的道貌岸然,卻一肚子男盜女娼,“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了私生子。中國人的想象,唯在這一層能夠如此躍進”(魯迅語)。也許正是有鑒於此吧,朱淑真才寫下那首反諷式的詩,以“自責”的形式譴責道學與禮教對女性的禁錮,抒發感時傷世的憤慨之情:
女子弄文誠可罪, 磨穿鐵硯非吾事, 數百年後,清代文人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塑造了“自古及今難得的一個奇男子”形象——杜少卿。他“奇”在哪裏呢?一是鄙棄八股舉業、世俗功名,說“秀才未見得好似奴才”。二是敢於向封建權威大膽地提出挑戰,在文字獄盛行之時,竟敢公然反駁欽定的理論標準——“四書”的朱注。三是敢於依據自己的人生哲學,說《詩經·溱洧》一章講的隻是夫婦同遊,並非淫亂。四是,他不僅是勇敢的言者,而且還能身體力行,在遊覽姚園時坦然地攜著娘子的手,當著兩邊看得目眩神搖的人,驚世駭俗地走了一裏多路。那些真假道學先生為之痛心疾首,卻又無可奈何。
那麼若是將這位“奇男子”同理學盛熾的南宋時期的那位“奇女子”比一比,勇氣、豪情,還有衝決一切、無所顧忌的叛逆精神,孰高孰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