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平
生而為紈絝
民國紀元年十三年九月九日,即己亥年八月初五日,我生於“馬廠誓師”的馬廠。
祖父諱得平,大約是老秀才,在故鄉東阿作縣吏。祖母周氏,係出名門。祖母生前常誇說:“她的祖先曾在朝中做過大官;不信,俺墳上還有石人石馬哩!”這是真的。甚麼大官呢?據說:“不是吏部天官,就是當朝首相”;在甚麼時候呢?說是“明朝”!
大概我家是中落過的了,我的祖父好像隻有不多的幾十畝地。而祖母的娘家卻很闊,據說嫁過來時,有一頃啊也不是五十畝的奩田。為甚麼嫁祖父呢?好像祖母是獨生女,很嬌生,已逾及笄,擇婿過苛,怕的是公公婆婆,大姑小姑,妯妯娌娌……人多受氣,吃苦。後來東床選婿,相中了我的祖父,家雖中資,但是光棍鬼,無公無婆,無兄無弟,進門就當家。而且還有一樣好處,俗語說:“大女婿吃饅頭,小女婿吃拳頭”,我的祖父確大過她幾歲。於是這“明朝的大官”家的姑娘,就成為我的祖母了。
然而不然,我的祖父脾氣很大,比有婆婆還難伺候。聽二伯父說,祖父患背疽時,曾經打過祖母,又不許動,把夏布衫都打得滲血了。
我們也算是“先前闊”的,不幸,先祖父遺失了庫銀,又遇上黃災,老祖母與久在病中的祖父,拖著三個小孩,(我的兩位伯父與我的父親,彼時父親年隻三歲)為了不願看親族們的炎涼之眼,賠償庫銀後,逃難到了濟寧或者是德州,受盡了人世間的艱辛。不久老祖父窮愁而死了,我的祖母以三十九歲的孀婦,苦鬥,掙紮,把三子撫養成人。這已是六十年前的事了。
我七歲時,祖母還健在;腰板挺得直直的,麵上表情很嚴肅,但很愛孫兒——我就跟著祖母睡,曾經一泡尿,把祖母澆了起來;卻有點偏心眼,愛兒子不疼媳婦;愛孫兒不疼孫女。當我大妹誕生時,祖母曾經咳了一聲說:“又添了一個丫頭子!”這“又”字隻是表示不滿,那時候大妹還是唯一的女孩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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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諱文彩,字協臣,是陸軍中校,袁項城的衛隊。母親李氏,比父親小著十六歲。父親行三,生平誌望,在前清時希望戴紅頂子,入民國後希望當團長,而結果都沒有如願;隻做了二十年的營官,便歿於複辟之役的轉年,地在北京西安門達子營。
大伯父諱文修,二伯父諱文興。大伯父管我最嚴,常常罰我跪,可是他自己的兒子和孫子都管不了。二伯父又過於溺愛我。有一次我拿斧頭斫那掉下來的春聯,被大伯父看見,先用撣子敲我的頭一下,然後畫一個圈,教我跪著。母親很心疼的在內院叫,我哭聲答應,不敢起來。
大伯父大聲說:“斧子劈福字,你這罪孽!”忽然絕處逢生了,二伯父施施然自外來,一把先將我抱起,我哇的大哭了,然後二伯父把大伯父“捲”了一頓。大伯父幹瞪眼,惹不起我的“二大爺”!
大伯父的故事太多,好苛禮,好咬文,有一種癖好;喜歡磕頭,頂香,給人畫符。
二伯父又不同,好玩鳥,好養馬,好購買成藥,收集“偏方”——“偏方治大病!”我確切記得,有兩回很出了笑話。人家找他要痢疾藥,他把十幾副都給了人家。人問他:“做幾次服?”二伯父掂了掂輕重,說:“分三回。”幸而大伯父趕來,看了看坊單,才阻住了。
不特此也,人家還拿吃不得的東西冤他,說是主治某症,他真個就信。我父親犯痔瘡了,二伯父掏換一個妙方來,是“車輒土,加生石灰,澆高米醋,薰患處愈。”
我父親皺眉說:“我明天試吧!”對眾人說:“二爺不知又上誰的當了,怎麼好!”
又有一次,他買來一種紅色藥粉,給我的吃乳的侄兒,治好了某病。後來他自己新生的頭一個小男孩病了,把這藥吃下去,死了!
過了些日子,我母親生了一個小弟弟,病了,他又逼著吃,又死了。最後大嫂嫂另一個小孩病了,他又催吃這個藥。——結果沒吃,氣的二伯父罵了好幾次閑話。
母親告訴我:父親做了二十年營長,前十年沒剩下錢,就是這老哥倆大伯和二伯和我的那位海軒大哥(大伯父之子)給消耗淨了的;我們是始終同居,直到我父之死。
踏上窮途
父親一死,全家走入否運。父親當營長時,月入六百八十元,親族戚故寄居者,共三十七口。父親以腦溢血逝世,樹倒猢猻散,終於隻剩了七口人;我母,我夫妻,我弟,我妹,和我的長女。至到現在,長女夭折,妹妹出嫁,弟婦來歸,先母棄養,我已有了兩兒一女,還是七口人;另外一隻小貓,一個女傭人。
父親是有名忠厚人,能忍辱負重;這許多人靠他一手支持了二三十年。父親也有嗜好,喜歡買彩票,喜歡相麵。曾記得在北京時,有一位名相士,相我父親就該分發掛牌了,他老人家本來不帶武人氣,赤紅臉,微須,矮胖,像一個縣官。但也有一位相士,算我父親該二妻三子,兩萬金的家私。倒被他料著了,隻是隻有二子二女,人說女婿有半子之分,也就很說得過去。至於兩萬金的家財,便是我和我弟的學名排行都有一個“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