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雖未必有兩萬金,父親歿後,也還說得上遺產萬貫。後來曾經劫難,隻我個人的藏書,便賣了五六百元。不幸我那時正是一個書癡,一點世故不通,總覺金山已倒,來日可怕,胡亂想出路,要再找回這每月數百元來。結果是認清了社會的詐欺!親故不必提了,甚至於三河縣的老媽——郭媽——居然慫恿太太到她家購田務農,家裏的裁縫老陳便給她破壞:“不是莊稼人,千萬別種地!可以做小買賣,譬如開成衣鋪。”
我到底到三河縣去了一趟,在路上騎驢,八十裏路連摔了四次滾,然後回來。那個拉包車的老劉,便勸我們開洋車廠,打造洋車出賃,每輛每月七塊錢,二十輛呢,豈不是月入一百多塊?
種種的當全上了,萬金家私,不過年餘,倏然的耗費去一多半。
“太太,坐吃山空不是事呀!”
“少爺,這死錢一花就完!”
我也曾買房,也曾經商,我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年……
這其間,還有我父親的上司,某統領,據聞曾幹沒了先父的恤金,諸如段芝貴、倪嗣衝、張作霖……的賻贈,全被統領“人家說了沒給,我還給你當賬討去麼?”一句話了賬。尤其是張作霖,這位統領曾命我隨著他的馬弁,親到順城街去謝過,看過了張氏那個清秀的麵孔,而結果一文也沒見。——據說是一共四千多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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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情形不對,我們孤兒寡母商量,決計南遷。安徽有我的海軒大哥當督練官,可將餘資交他,代買田產房舍。這一次離別,我母率我妻及弟妹南下,我與大妹獨留北方;我們無依無靠,母子姑嫂抱頭痛哭!於是我從郵局退職,投考師大;我妹由女中轉學津女師。我們算計著:“五年之後,再圖完聚!”
否運是一齊來!甫到安徽十三天,而××的變兵由豫境竄到皖省,揚言要找倪家尋隙。整整一旅,槍火很足,加上脅從與當地土匪,足夠兩三萬;阜陽彈丸小城一攻而入,連裝都裝不開了!大搶大掠,前後四五天(?)於是我們傾家蕩產,又逃回北方來。在濟南斷了路費,賣了些東西,才轉到天津;由我妹賣了金戒指,把她們送到北京。我的唯一的弟弟,還被變兵架去了七天(?)後來虧了別人說了好話:“這是街上賣迸豆的窮孩子。”才得放寬一步,逃脫回來。
當匪人綁架我弟時,我母拚命來奪,被匪打了一槍,幸而是空彈,我母親被蹴到溝裏去了。我弟弟說:“你們別打她,我跟你們走。”那時他是十一二歲的小孩。
於是窮途開始,我再不能入大學了!
我已沒有親戚,我已沒有朋友,我已沒有資財,我已沒有了一切憑藉,我隻有一支筆!我要借這支筆,來養活我的家和我自己。
筆尖下討生活
在北京十年苦掙。我遇見了冷笑、白眼,我也遇見了熱情的援手。而熱情的援手,卒無救於我的窮途之擺脫。民十七以前,我曆次的當過了團部司書、家庭教師、小學教員、郵員、稅吏,並曾再度從軍作幕,當了旅書記官,仍不能解決人生第一難題。軍隊裏欠薪,我於是“謀事無成,成亦不久”,在很短的時期,自薦信稿訂成了五本。
輾轉流離,終於投入了報界;賣文、做校對、寫鋼版、當編輯、編文藝、發新聞。我的環境卻越來越困頓,人也越加糊塗了;多疑善妒,動輒得咎,對人抱著敵意。我頹唐、我忿激,我還得掙紮著混……我太不通世故了,而窮途的刺激,格外加增了我的乖僻。
終於,在民十七年的初夏,再耐不住火坑裏的冷酷了,我甘心拋棄了稅局文書幫辦的職位,因為在十一天中,宣傳了八回換局長,受不了乍得患失的恐懼頻頻襲擊,我就不顧一切,支了六塊大洋,辭別了寄寓十六年的燕市,隻身來到天津,要想另打開一道生活之門。
我在天津
我用自薦的方法,考入了一家大報。十五元的校對,半月後加了八元。一個月後,兼文藝版,兼市聞版,兼小報要聞主任,兼總校閱;未及兩個月,月入增到七十三元——而意外地由此招來了妒忌!
兩個月以後,為陰謀所中,被擠出來,我又唱起“失業的悲哀”來了!但,我又很快的得著職業,給另一大報編瑣聞。
大約敷衍了半年吧,又得罪了“表弟”。當我既隸屬於編輯部,又兼屬於事務部做所謂文書主任時,十幾小時的工作,我隻拿到一份月薪,而比其他人的標準薪額,還少十元。當我要求準許我兩小時的自由,出社兼一個月修二十元的私館時,而事務部長所謂表弟者,突然給我延長了四小時的到班鍾點。於是我除了七八小時的睡眠外,都在上班。“一番抗議”身被停職,而“再度失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