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平(3 / 3)

我開始恐怖了!在北平時屢聽見人的譏評:“一個人總得有人緣!”而現在,這個可怕的字眼又在我耳畔響了!我沒有“人緣”!沒有人緣,豈不就是沒有「飯緣」!

我自己宣布了自己的死刑;“糟了”!沒有人緣!

我怎麼會沒有人緣呢?原因複雜,忿激,乖僻,筆尖酸刻,世故粗疏,這還不是致命傷;致命傷是“窮書癡”,而從前是闊少爺!

環境變幻真出人意外!我居然賣了一個半月的文,忽然做起外勤記者了。

我,沒口才,沒眼色,沒有交際手腕,朋友們曉得我,我也曉得“語言無味,麵目可憎”,八個字的意味,我僅僅能夠伏案握管。

“他怎麼幹起外勤來了?”

“我怎麼幹起外勤來了!”

轉變人生

然而環境迫著你幹,不幹,吃甚麼?我就幹起來。豁出討人嫌,惹人厭,要小錢似的,哭喪著臉,訪新聞。遇見機關上人員了,擺著焦灼的神氣,劈頭一句就問:“有沒有消息?”人家很詫異的看看我,隻回答兩個字:“沒有。”

那是當然!

我隻好抄“公布消息”了。抄來,編好,發出去,沒人用,那也是當然。幾十天的碰釘,漸漸碰出一點技巧來了;也慢慢的會用鉤拒之法,誘發之法,而探索出一點點的“特訊”來了。

漸漸的,學會了“對話”,學會了“對人”,漸漸的由乖僻孤介,而圓滑,而狡獪,而陰沉,而喜怒不形於色,而老練……“今日之我”轉換成另一個人。

我於是乎非複昔日之熱情少年,而想到“世故老人”這四個字。

由於當外勤,結識了不少朋友,我跳入政界。

由政界轉回了報界。

在報界也要兼著機關的差。

當官吏也還寫一些稿。

當我在北京時,雖然不乏熱情的援手,而我依然處處失腳。自從到津,當了外勤記者以後,雖然也有應付失當之時,而步步多踏穩——這是甚麼緣故呢?

噫!青年未改造社會,社會改造了青年。

× × × ×

我再說一說我的最近的過去。

我在北京,如果說是“窮愁”,那麼我自從到津,我就算“窮”之外,又加上了“忙”;大多時候,至少有兩件以上的兼差。曾有一個時期,我給一家大報當編輯,同時兼著兩個通訊社的采訪工作。又一個時期,白天做官,晚上寫小說。一個人幹三個人的活,賣命而已。

尤其是民二十一至二十三年,我曾經一睜開眼,就起來寫小說,給某晚報;午後到某機關辦稿,編刊物,做宣傳;七點以後,到畫報社,開始剪刀漿糊工作;擠出一點空來,用十分鍾再寫一篇小說,再寫兩篇或一篇短評!

假如需要,再擠出一段小品文;畫報工作未完,而又一地方的工作已誤時了;於是十點半匆匆的趕到一家新創辦的小報,給他發要聞;偶而還得作社論。像這麼幹,足有兩三年。

當外勤時,又是一種忙法。天天早十一點吃午餐,晚十一點吃晚餐,對頭餓十二小時,而實在是跑得不餓了。揮汗寫稿,忽然想起一件心事,恍然大悟的說:“哦!我還短一頓飯哩!”

這樣七八年,我得了怔忡盜汗的病。

二十四年冬,先母以肺炎棄養;喘哮不堪,也不成眠,我弟兄夫妻四人接連七八日的晝夜扶侍。先母死了,個個人都失了形,我可就喪事未了,便病倒了;九個多月,心跳,肋痛,極度的神經衰弱。又以某種刺激,二十五年冬,我突然咯了一口血。健康從此沒有了!

異地療養,非錢不辦;恰有一個老朋友接辦鄉村師範,二十六年春,我遂移居鄉下,教中學國文——決計改變生活方式。我友勸告我:“你得要命啊!”

事變起了,這養病的人拖著妻子,轉防空洞,跳牆,避難。廿六年十一月,於酷寒大水中,坐小火輪,闖過綁匪出沒的猴兒山,逃回天津;手頭還剩大洋七元。

我不得已,重整筆墨,再為馮婦,於是乎賣文。

對於筆墨生活,我從小就愛。十五六歲時,訂報,買稿紙,賠郵票,投稿起來。不懂戲而要作戲評,登出來,雖是白登無酬,然而高興。這高興一直維持到經魯迅先生的介紹,在《北京晨報》譯著短篇小說為止;一得稿費,漸漸的也就開始了厭倦。

我半生的生活經驗,大致如此。句句都是真的麼?也未必。你問我的生活態度麼?創作態度麼?

我對人生的態度是“厭惡”。

我對創作的態度是“厭倦”。

“四十而無聞焉,‘死’亦不足畏也已!”我靜等著我的最後的到來。

(二十七年十二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