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
我的故事之緣起
我小時的故事很多,其實又何止小時?成年以後的故事,也未必因“世故”多而見減少。
這裏所謂“故事”,不是說陳跡,也不是說古典,這乃是我鄉的一句俗話。譬如一個人苛細瑣碎而罔識大體,癡心呆氣而不通世故,迂滯乖僻而不協物情,以及過信書本,過聽人言,以致常被人揶揄,愚弄……依我鄉人言,此種人等統統謂之為“故事多”。
“故事多”三個字,常掛在鄉人口中;好像“故事”之下,必須緊跟著“多”。
至於我家,我的大伯父故事就很多,二伯父也不“行乎”。其故就因大伯父好講他那一知半解的大道理,大禮節,害得聽的人頭疼;而二伯父又素好搜集許多稀奇古怪的丹方,自信“偏方治大病”,而胡亂強人服用。以此老哥倆就被人私諡為“故事多”。
現在,大伯父、二伯父早已作古了,跟著“故事多”的便該數我。
我之故事多,大概是過信書本,過聽人言,癡心呆氣的毛病都有些。由於“過信”,而有“過舉”;鬧出笑話來,當時既惹人嘲笑,事後又加增了自己的慚惶,終於長留下了一個個的“話靶”。
這樣的“故事多”,在我小時候,不知有過多少次了。就到今日,娶妻生子了,而“故事多”的譏評,在我仍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可憐的我不大通“世故”,“故事”自然就多,我一點也沒有辦法。我生就脾氣,改之不掉啊。
我之改不掉,或者是沒有改性,或者是秉承了二老伯父的家傳和遺訓?誰能曉得!
現在,我將不惜自獻其醜,逐次供出我小時候最貽笑的幾節“故事”來。我將臥薪嚐膽似的,藉此自警惕著。那麼,“我的故事”者,也可以說是懺悔者的自白了!
往下看吧。
(十六年十一月)
割骨療親的孝子
我的脾性是很執拗的,家人就說我“擰”。最愛我的二伯父,每當我擰的時候,便笑說:“T兒,你又犯牛性了!”(T是我的小名,字很不雅,我是不能告訴你們任何人的。)至於我的父親呢,見了我便瞪眼,否則便罵,不然便打。我們哥兒四個,挨打最多的便是居長的我。
七歲至九歲時,我的擰性已然發展得十足了。然而另外我還有得是癡氣。人家教給我一條道,明明是好道,我也許偏不走;有時候不知怎麼一來,一句話投了我的脾胃了,我又照話行事,非碰壁誓不回頭。
當在黑龍江省安達廳時,我或者剛剛八九歲罷,家中請著老師;二伯父又身擔傳保之重,並且我也有了看小說的能力了。《二十四孝》的故事,不但看了圖,讀了說;而且早從二伯父,從外祖以及從別人口中,聽得爛熟了。丁蘭刻木呀,子路負米呀,黃香溫席呀,以及甚麼人埋兒乳母,甚麼人割骨療親,我都當作真事,而不以為是愚孝,是野蠻時代食人惡俗的留遺。
我既然擰,當然在我是常常挨打,在我父是常常被我惹得生氣。但是,忽然,我父病了,是小小症候,無非是頭疼腦熱而已。忽然,以前所聽過、看過的《二十四孝》的故事打入我的心坎,並且迸跳起來。其時,我有一把心愛的小刀,我不時把玩著,曾經拿它試砍過懸掛著的布簾,一下子砍破一尺來長的大口子,並且因此挨過一頓好打。現在我就拿來緊握在手中,同時割骨療親的一孝,隻在我小小的心中打轉,而且終於按捺不住了。
於是,我忽地把棉誇拉起,大腿肚很飽滿的露出來。趁沒人時,我悄悄地拿小刀往腿上一按,心中一陣狂跳,隻一試,腿上剛剛畫出一道白印;怔了怔,又狠狠一按,輕輕一刺,皮肉一涼,打了一個冷戰。看時,小小一道口子,微微沁出血來了,好疼痛!禁不住“哎呦”了一聲。二伯父叫道:“T兒,幹麼啦?”
孝子的孝行被發現了。見了大人,一陣心酸,仿佛含冤似的,我不由唏噓起來;到底有勇氣,或者也許孝心感動天和地了罷,所以我終於忍著,沒有哭出聲來。
二伯父把我抱在懷裏,母親微笑著。
從床上欠起身來的父親,就哼了一聲:
“你少惹我生氣罷,大孝子!”
(十六年十一月)
狼吞虎咽的壯士
我會看小說了,可喜可賀!
小說不叫小說,那時叫閑書。我會看閑書了,大約是在七歲至九歲時。方其時,我家正住在奉天省昌圖縣,而家中請著一位姓李的李老夫子,教給我念書、寫字、畫小人、下棋、看閑書。
向日哄著我玩的小福子,原是我父親部下的一個老兵的兒子,和他母親跟我們同院住。他本來略識書字,年約十四五,也是他的父母的寵兒,這時就做了我的伴讀。另外還有一個,是童仆小憨頭,一個無父之兒,長我七八歲,不甚識字,常被我罵為“賊種”的。(這裏麵自然有點緣故。)
父親不在家,老師太和氣,書房中由著我們幾個反;畫小人、看閑書的功課,往往奪了念書習字的鍾點。
舊時的塾師對待學生,都不準看所謂閑書,說怕散了心。而這位李老師獨不,他素來有些“痰氣”,他性格兒又軟,而他又是混飯吃的,據做飯的大師傅張發財說。因此學生們看閑書,他是不肯管的,而且有時候他反倒獎勵。他何以要獎勵呢?因為這樣子,書房中反倒消停些。
然而獎勵看閑書,又不止和氣的李老師,還有我的母親。
每天下學了,吃飯了,掌燈了,喝茶了,“小福子過來,說段書聽。”於是母親坐在床上聽;小福子的娘弄茶弄水,坐在他的兒子對麵,滿臉含笑地聽;而我呢,更是得意,喜孜孜地走著跳著聽,無休無止地聽。
小福子說得舌焦唇敝,打哈欠,揉眼睛,裝蒜,他娘心疼。他娘便說:“小福子困了,太太,叫小福子睡去罷。”於是小福子放了赦,娘倆預備著走,而我還是不依不饒;而小福子不理我,他去睡他的。
我怒了,勃然怒了。我之怒很有理由,小福子最怕得是說閑書;然而他可是裝困回家之後,並不就睡。他往往跟同院一個學生,或小憨頭,或別的幾個年齒相仿的,湊在一處,津津有味地你一句,我一句,大談黃天霸、薑太公,一談半天,毫無倦意。但教他照本說時,他又道累了,困了,舌頭幹了;跟人家談,一樣地費唇舌,怎麼不困不累?這豈非欺人太甚麼?
我扳著脖頸,發詞詰責他。他卻道:“隨口談不吃力,照本說累人。”這話於今想來,委實有理,在當時我可哪理會呢!當時是我斷定他,分明曉得我不會自己看,所以故意的拿捏我,彆悶我,於是我勃然怒了。
我怒了,大哭大鬧;之後,也就奮然地立定誌氣,我將不受你這壞蛋的拿捏了,我將自己看。然而,其始,我之看閑書,不過看“繡像”,看小人;現在,為和小福子賭氣計,我將決計要自己去看正文了。
自己看不懂,我太小了;我剛念了不到一年書,而且又不曾正經念,我當然看不懂了。但是,我有法子了,我看熟書,我看小憨頭常唱過的“狗兒邦邦咬喂,奴的心好焦唉”的唱本,和小福子說過的《瓦崗寨》鼓兒詞。
這樣子,自己“順文”往下蒙著看,於是“忽聽大門外呀,有人叫一聲唉”之類,不久朗朗上口了。並且秦叔寶、程咬金們,也再度和我相見了。好在書房中有現成的問字師;照此也就是過了十天半月光景,居然我自己連別的書也會朦了,連評詞也敢看了。終於《大八義》、《小八義》、《說唐》、《說嶽》、《施公案》、《彭公案》,以至於比較看著吃力的《水滸》、《西遊》、《封神》、《三國》等書,待到隨父宦遊,移居安達時,早就一一得飽眼福了。
當那時,我真真快意極了,於是我說:
“媽巴子的,不用彆人,我也會看了。”
“少爺罵人?”
“罵的就是你!”
× × × ×
當我初看《水滸》時,我是何等快樂呢!梁山泊上,替天行道,一百單八將,個個嗬活,個個在我眼前晃;甚至睡夢中,也和他們相見。但是小孩子的讀法,是和金聖歎不同的,宋江之陰柔奸詐、林衝之悲憤、石秀之刻毒,以及什麼,“亂自上生”的話頭,我看了都不屑理會;我最傾倒的,乃是武鬆、魯達、李逵,這幾個人。他們的武藝不用說了,他們的魯莽,實在愛殺人。他們能吃能喝,大酒大肉,狼吞虎咽,更教人看著眼熱,說來口讒。
有那麼一天,吃完了午飯,正抱著書本,躺在床上,眈眈的欣賞時,可就恰恰遇到黑旋風大吃牛肉,大喝燒酒那一節上了。他一頓就是牛肉幾盤,燒酒幾斤,而且又吃得這麼香甜,不由招得我心中豔羨,口中流涎。於是我,武鬆打虎似的,從床頭驀地一躍而起,立刻打定主意,要做英雄。
但是倉促之間,也沒有牛肉,也沒有燒酒。於是我一陣風跑到廚房,打開櫃櫥,櫃櫥裏也是沒有牛肉燒酒。奈何?兩個大饅頭,一盤子炒肉,“姑以代之”,端了過來。酒呢?又跑到書房,把先生的一瓶五加皮偷來。
饅頭,酒,肉,一一擺在麵前;而《水滸傳》,始終沒有拋開,手中還捏著一卷。都收拾好了,於是吃起來。
我也想大口喝酒,我也想大口吃肉,我也想狼吞虎咽……然而我太不濟了,太不英雄了。酒,我口對瓶口,隻灌了一下子,便辣得吐舌流淚。饅頭也隻吃了多半個,肉也隻吃了幾口,便都格格不入了,我太飯桶了!不,連飯桶的資格也夠不上。總之,我實在充不起英雄!
幾分鍾過去,“酒泛上來”;一方麵,身子悠悠忽忽。沒看《封神》,竟架起雲來;另一方麵,沒擺群英會,竟裝了周郎,大吐特吐起來,把剛才吃的午飯都給倒出來了。最愛我的二伯父嚇了一跳。
“T兒,怎麼了?”
我不敢說偷了先生的酒,我隻說:
“有點不舒泰。”
是的,有點不舒泰,尤其是肚裏。
“黑旋風,你害苦了我了!”
(十六年十一月)
惠及禽獸的仁人
惠及禽獸和澤及枯骨,都是古聖先王,堯舜禹湯之流幹的大德行事;史官振筆揄揚,難得的很。但是說出來像很自負,此等區區,究竟算不得大不了的事。故事多的我,從小早就幹過幾椿了;或者“從小看大”,我真是天縱聖哲的人,亦未可知。然而現在,倒黴不惜再三的我,竟落到這步田地,王不成王,聖不成聖,提起來好不慚惶。
有人說:“是耽讀《石頭記》,誤了聖王的前程。”此話不為無理。又道是這大約就是所謂“質美未學”,所以“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那麼後天的環境,巨然斷送了一個伏地聖人。於此可見“寒門式微”,著實可歎!而且中國時局這麼亂,想來也就無怪其然的了。
因此無人時,自己往往憐惜自己;雖是一事無成,半生潦倒;轉想到天之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孟子雲:“如此如彼”;我這倒黴,也許事非偶然。有朝一日,若我為王,自有那直筆史官們,把我來頌揚;我若成聖,也當有護法門徒們,替我鼓吹;或者不惜重資,徑編一本《白羽先生言行錄》藏之名山,傳諸其人,豈不甚好?無奈時到於今,我還是個文丐,這宗盛舉,兀自無人代辦。固是來日方長,事尚可緩;但恐一旦溘先朝露,少時之風流餘韻,難免傳聞失實。倒莫如趁早由我自己動手,掉一句文說:“子又安忍以‘今日之我’之不肖,致泯沒‘昨日之我’之至行大德哉!”那麼此刻,就讓我接著說一說:我是如何以七八歲的小孩子,而惠及禽獸。
× × × ×
我七八歲時,隨父宦遊,住在八棵樹;父親就是那地方馬步元字軍的長官。雖然叫“軍“,隻得一營;幹脆說,當過二十年營長的父親,彼時還是營長。而八棵樹自然是地名,屬當時奉天省的開原縣,又叫清河溝。
這山溝子地方,胡匪是多的,不時出沒,所以要官軍駐紮,安民緝盜。但是,當地的大富戶、大地主,為求保全生命財產,一方要結納官府,同時還得應酬盜魁,雙管齊下,才得安居樂業。一個打點不到,地僻人稀,紅胡子抽冷子來了,當然要撕票。而紅纓帽呢,給他個勾結土匪,窩藏大盜的罪名,誰能受得了!因此那地方的富家,一個個都是畏官如盜,畏盜如官,兩方麵都得應付到。甚至家大業大的人,往往叫他們的子侄輩一個從軍當兵,一個入夥為盜,以期麵麵周到。有的來了,都是自家人,有個照應。然而這是幾十年以前的事了,隻在前清時代。
而我的父親呢,是關裏人;雖然“久曆戎行,老經練達”,哪懂關外這些事故?隻知有盜捕盜,無盜練兵;分外一點,不過是應酬上司同官,延納當地紳董罷了。所以一年後交卸時,在省垣遇見久住關東的嶽父,他叫著父親的號,羨慕不置的說:“你這回可發財了,我想你至少也有十萬。”父親卻詫異了,因為實際上,他連幾千還沒得掙上。
這不是父親的廉隅。我隻能吹我自己,我不便替父親吹。他老人家不過是做事小心謹慎罷了,所以當地大財主無緣無故,送幾千幾百銀子來,決不敢收。豈止不敢收,而且煞費疑猜。至於幾百幾十,隻要是幹禮,也是立即拒絕的。
這一來嚇壞了大財主,誤以為父親食嗓大,不知要弄甚麼大事故呢。於是想盡方法,打通內線,花了百數兩銀子,從父親手下舊人口中,打聽明白了底細;才曉得這任新官,是個膽小的沒外漢,這才放了心。從此傳播出去,大家改送濕禮,袍料皮貨,首飾玩物不用說,甚麼人參鹿茸,甚麼獐麅麋鹿,逢年過節,便一車車送來。父親呢,是東西少了便收,價錢貴了便吃驚。他隻恐上官查出來,落個貪贓詐財的罪名,有性命之憂。他老人家哪料想發財的地方不發財,反倒辜負了所謂恩上特委肥缺的好意呢!
於是一年過去,父親終於曉得了;曉得這是當地風氣。新官到任,富紳巨室照例奉送白銀;並且又曉得前任官三年光景,落了二十萬(這自然做得太歹毒了。)嶽父在不如八棵樹的地方,駐防十幾個月,家產也增到五六萬。然而父親不收幹禮的廉名,已然傳出去了,而且轉年移防,好機會從此錯過。
但是父親臨行時,畢竟也略有所得,那就是裝在兩隻大木箱尚且裝不了的萬名傘,德政匾。
× × × ×
當我還沒有出關時,我就聽說:“關東城三宗寶,人參貂皮烏拉草。”等到我隨父宦遊,僑居八棵樹那個山溝子的時候,這三宗寶我都看見了。
這裏所謂寶,自然說的是當地的特產。但我那時還小,七八歲的小孩子,猛聽說寶,立即聯想到《封神榜》上李靖的塔、土行孫的繩;以為這總是關東鎮省的法寶了。及至目睹,“原來是這樣”,我便大失所望了。從此對這關東省三宗寶,感覺不出興趣。
然而關東的物事,引起我的興趣的,也不是沒有;像那活鹿,活獐,尤其是活麅子,我都愛看。麅子這東西,像驢而身小,像鹿而無角;那大小極似香獐子;但它臍上沒麝香,所以它隻是個殺材貨,除了吃肉,沒有人養豢它作玩物的。然而我家是例外,為了我嫌鹿大,我家就養活著這麼兩個,是一公一母。
起初,我父先到八棵樹,隨後才派人入關接家眷,已經快到舊年底了。當地富戶照新官到任的老例,趁這機會紛紛送禮。送白銀固然幹脆,無奈“這位大人外行膽小”,於是改送濕禮。人參鹿茸、貂皮狐腿、鍾表尺頭,是不用說了;獐麅麋鹿百十隻,可惜都是死的;至於活的,才僅僅一對。
野雞是可以做湯的,這些死麅子可怎麼吃呢?關外人初到關裏,免不了露怯;關裏人乍出關外,又何嚐不如此?於是整塊燉吃,不受吃;切絲炒吃,也不受吃;試盡法子,煎炒烹炸,吃著都不是味兒。沒法子,醃了幾隻;其餘便轉送了別人。
轉過年來,忽然想起那醃著的,取出來這麼一蒸,這麼一嚐;這回可是味兒了,比板鴨火腿還香。異味真是異味,早知如此,一隻也舍不得送人,都醃上它;是的,都把它醃上。現在吃完了,也沒人送了;因為那時父親已經卸任回省了,隻家眷一時還未及搬取。
至於那一對活的,乃是當地一個紳士派人送禮,聽了我鬧著要活的,特地找尋來,給少爺玩的。果然這一對,我很愛惜它們;把它們裝在一隻大木籠裏,我天天看著它們吃豇豆,喝涼水。不久這麅養豢熟了,便放出籠外;滿院亂跑。它們拉的幹而圓的糞球,也是我的玩藝兒;把來當作丸藥,包成一小包一小包的,給這個一包,給那個一包。
“少爺,髒!”
“不髒,好玩。”
關外草搭得後房簷,是矮到小孩子都可以爬上去的,而前沿卻很高。我天天追趕著麅子玩耍,把它們追急了,就從後簷跳上房去亂跑,我也就追上去;把好好的草房,踐踏得不成模樣。大人們又怕我摔著,又怕踩漏了房,不斷地吆喝著,我是滿不理會。
忽然一天,發生不幸的事了。前院房東家的大狗撲進來,這一對麅子嚇得亂竄。狗就很凶的嗥叫著,追,咬,把一雙麅子又追到後房簷上去了。於是狗和麅子在房頂上亂竄起來,由後山追到前山。急的我大叫:“看狗看狗!”然而晚了,追的太凶了,這隻獵狗叼住了麅子的脖頸,麅子掙命的擺脫,在房上翻滾起來。房上的茅草很滑,那麅子和狗一齊從前沿摔下去。前沿及地一丈四五尺高,麅子吱的一叫,後退竟摔折了一條。那可惡的狗也摔得汪的一聲叫,撒嘴跑開了。
我的麅子摔折了腿,我的心充滿了憤恨與悲哀。大人們說:“壞了一條腿,宰了吃吧。”我哭著說:“那不成!要宰就宰那狗。”於是不宰了,我也就從此多事了。第一,我先央告大人,(這自然是最愛我的二伯父了,別人誰管呢?)叫把營中的刀傷藥,給麅子敷上。又仿照從前聽過的折腿燕子的故事,叫拿棉花木板,替它纏上腿。然後,把它養在二伯父屋裏,同我一塊睡覺;它的窩也用稻草爛棉花鋪上,還有豇豆、涼水,一一都擺在它麵前,教它可以不必起來,就能夠著吃。
我仍不放心,怕它吃喝完了,沒人給它添食添水;所以我每天早晨上學,必要囑托二伯父一遍:“千萬不要忘了抓豆倒水。”下晚放學回來,進門頭一句就問:“喂了麅子了麼?”偶然二伯父忘記了喂它,當我下學回來,一看麅子麵前的豇豆涼水沒有了,我就大哭大鬧起來。這還不算,又把那沒傷的麅子,也放進屋裏來,為的是給它做伴。
這樣一來,我的一顆心,都係在瘸腿麅子身上了。小孩子吃喝玩鬧,心裏本來沒有一點牽掛;而現在,竟害得我這樣,甚至在學房還惦記豇豆涼水;沒人時還獨自流淚,憤恨大人不好好替我照料它。這痛苦不一定是哀憐麅子,替它擔憂分苦。那隻是心中憑空橫插著一件事,擱又擱不下,放又放不下,實在是我從未經過滋味,太教我不自在不自由了。因此我唯一的願望,隻盼它早占勿藥,免得存在我心裏是塊病。至於大人們的奚落,說“它是我哪輩子的媳婦”,這一類話,我倒是不怕的。
終於麅子快好了,它居然一瘸一拐地往院裏跑了,我的心也覺得輕鬆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