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3 / 3)

從小路忽走來三個同學,的確記得是三個。我問他們:“結伴做甚麼去?”他們說:“洗澡去。”並且邀我同去。但我沒有帶錢,他們又說:“他們每人有一個銅元,小孩洗澡,四個人給三個銅元,一定可以。”

那時候在池塘洗澡,正是一枚銅元一人。我呢,一向是洗盆湯;像池塘如此之滾燙,如此之悶氣,我實在隻能在池邊撩著水洗,至多不過把一雙腿伸入池中,且隻能支持幾分鍾,便蒸得喘不出氣來。他們邀我洗池塘,我委實視為畏途;可是為了湊熱鬧,我終於跟他們去了。

果然,到了澡塘櫃前,由一個同學把三枚銅元交出,四個小孩蜂擁進去了,澡塘的人嚷:“四個人怎麼給三個呀?”嚷盡管嚷,我們早已進到散座,紛紛的脫鞋,解紐,脫衣褲,拿毛巾,搶入池中了。

我還是怕燙,而且更怕蒸悶,但見同學們個個咬牙咧嘴的跳入池中“燙澡”時,我也就不甘示弱,鼓起勇氣來,先伸一條腿,再伸一條腿;再蹲下池去,再坐下池去,終於也躺在池中了。

嚇,真是熱得難堪。我們在池中打著鬧著,恰巧那時隻有一兩個男子洗澡,在旁喊好,不久也洗完走了。湯池中隻剩下我們四個小孩造起反來。

一個同學在池塘中學鳧水,而我呢,燙過幾分鍾,也耐得住了,也仰麵躺著,學他們的動作,覺得飄飄地,浮浮地,水利上托,似乎要把我漂起來。我試學“狗刨”,居然似乎能浮在水麵上。

我喜得大叫,我會鳧水了!

“翻江鼠蔣平,魚眼高恒,水中的英雄!”一想到這些英雄,我就急急忙忙出了湯池,急急忙忙催同學們也出了湯池。然後急急忙忙拭去身上的水,穿褲,穿褂,穿襪,穿鞋,穿齊了,急急忙忙走出澡塘。

我說:“咱們上河邊洗澡去,這澡塘水太淺,太熱。”這真是僥幸啊,我們竟沒到河裏去洗。我們想起距學塾不遠,有一深水池,那水都綠了,是窪死水,人家常在那裏洗衣,刷桶,甚至於洗豬,而玩童們常在裏麵洗澡遊泳。

我們這四個小學生,居然在澡塘裏學會了遊泳,這是何等新奇而有趣的事啊!我們笑著,叫著,躍躍欲試地跑到這汙池邊,急急忙忙脫去了衣服。別位同學照小,都是在池邊低處,走入水中;而我卻很有把握的站在池邊一個高土岡上,喊叫著:“我會鳧水了!你們瞧!”我就居高臨下,一頭跳入池中去……這土岡距水麵足有一丈六七尺以上。

我頭下腳上的撲入水去,跟那善泅的小孩一樣。

我立刻撲地沉入水底,這冷水一激,我覺得咕嚕一響,兩眼冒金花,兩耳打鼓,我的嘴自己張開了,我喝了一口水——這一口水足有半桶,我噎得昏了。又咕嚕一響,我又喝了半口水;昏惘中,我拚命閉住了嘴,我忙站起來。(水才過臍,這是幸運)兩眼睜不開了,滿臉爛泥,我忙用手來拭,兩手也是池底的爛泥。

同學們傻了,呆呆地看著我掙命。我彎下腰,捧水洗臉,我這才睜開了眼;眼中也是汙水,頭發中也是爛泥了。

我昏頭昏腦的立在池水中,定醒好久,才走出來;滿腹膨脹,而且胸口作嘔;我一俯腰,哇地吐出許多綠水來。我幾乎淹死。

同學們也醒悟過來,給我洗頭發,拭去周身上的泥水,並且穿上衣服。我目瞪口呆地立在池岸邊,好久好久,不敢回家去。

(二十七年三月)

攀花折桂的小賊

住在北國的都市中,是看不見“春”,看不見“綠”的。即如津市,我覺得四季中隻有秋日的黃塵撲入鼻觀,冬日的灰雪踐在腳底,如是而已。夏令似乎可以看得見草木繁榮,紅紫紛披了,但隻能在租界的人工花園中,或公共花園中,在仕女穿梭似的台隅池畔,偶爾看見一枝青,一枝綠。大自然的野景,在春天也難見,在夏天也難見的。

現在春來了,我們要想看桃花,也須跑出十幾裏去,到西沽北洋大學,看路邊桃林;可是遊人如此密集,又和逛三不管何異呢?況且人到中年,意興闌珊,教我走出十幾裏去尋芳踏青,我早已從心裏先懶下了。

當辛亥前夕,在西芥園寄居時,正值童年嬉戲之時,節令於我毫無感應。春來了,不知感,秋來了,不知愁;我們幼稚的心裏所知者,甚麼時候可以偷折桃枝,甚麼時候可以偷折桂花,以及甚麼時候可以黏蜻蜓,叉青蛙,掏蟋蟀罷了。而西芥園正有那麼多的花廠子合水池魚塘,作我們冒險逞能之地。

我記得彭家花園,李家花園最大,管園人也最討厭。我們幾個同學和“野孩子”們,便故意和他搗亂,千方百計,定要偷他的花。陳家花園很小,並且陳奶奶人又很和氣,她隻央告我們,稱我們為“好兄弟”,我們就不好意思擾害她了。我們最痛恨的是倚老賣老的“寶貝兒,別處玩去吧。”叫我們“寶貝”,豈不是拿我們當小孩看待嗎?

薔薇花開了。甚麼是薔薇,甚麼是月季,我們分不清;我們是把紅而香的叫薔薇,黃而香的叫月季。我們先發一個探子,看清楚花園中無人,單找他們吃飯的時候去偷,我們就分途而來竊花。

李家花園最大,有兩個街門,有幾層院,花房很多,記不清了,也進去不得。院中卻有花畦,有花盆,桂樹石榴比我們高一半還多。我們隻算計院中的盆花,以及玫瑰畦。並且二門以外,在一個跨院中,還有一道短牆,已然半圯。我們可以越牆而過,偷其不備。

萬綠叢中,時見白衫一閃,藍衫一閃,那便是竊花小賊來了。管園人若來,我們便一鑽,蹲藏在葉叢中。

小學生過去了,便見斷枝殘蕊,花廠中人早起了戒心;每到放學時,便有人監視。但如李家花園那麼大的三層五層院落,真是防不勝防。況且他們的穿堂門,又是行人必由之路,要閉關自守也辦不到的。

“偷之乎也!”大學長掉文出壞,他自己卻不敢偷,他已然大了,他大概十四五歲。

人到花園,香氣襲人,月季花尤其芬芳;當你用鼻一嗅時,酸、甜、香,頗有鮮果味道,使你口角垂涎,恨不得吃他一口。然而,不好吃啊!隻能鼻嗅,不能口嚐,正如香皂一樣。

於是我們出奇製勝,偷摘得一朵兩朵花時,真是格外歡躍。後來偷得經驗增加時,覺得茉莉、玉蘭之類,最沒有趣,到手便散落了;月季、玫瑰也還可以,最好的是桂花,那是不止嗅著濃香,並且還可以作桂花糖。

小孩子是隻注意吃的!

× × × ×

“桂花酥糖啊!”

由這呼賣聲,引起了小孩子的靈感;從此我們隻專心偷桂花。桂花瓣兒很小,不比那大個兒的石榴,少一個立刻發覺。我們是自然光顧李家花園的時候多,他們有幾十棵桂花樹呢。

偷了桂花來,買白糖盛在罐中,隻幾天,白糖便饒有桂花香味了,然後蒸糖三角吃……

有一次,我冒險到小跨院偷摘桂花,忽聽花籬後有人呼叱,我急急跑開;手攀那半頹的短牆,正要往外跳時,偏偏有一個同學也箭似的從外麵跑到,攀短牆要跳入園來。我倆在驚慌裏,險些頭碰著頭!出其不意,我倆全嚇得叫起來。後來才知我是為竊花而逃,要逃出園外。他卻是為投磚到人家院中,砸壞了人家的東西,而欲逃入花園避禍。

× × × ×

我們為甚麼要偷呢?這就是——當我們飽讀了幾部武俠小說時,這些英雄好漢便在我們肚裏作怪。凡是江湖大俠,總是作賊,總是仗義,總得殺髒官,除惡霸。我們沒看出誰是髒官,而惡霸卻尋著一個,是姓程的一個“野孩子”,就是那個叫“程永虎”的;十六歲,比我們都大,很潑皮無賴,當然是惡霸了。可惜我又打不過他,也就不能除惡霸了。於無法中,我們鏢無處打,便打小豬;無物可偷,隻好偷花,藉以發泄我們的豪氣俠風。

但在白晝偷花,險些被捉,而一度逃走之後,我忽然想起:“何不夜間偷去?”便邀同學,同學不敢,因為花園中停著許多死人棺材,風吹葉動,實在陰森森的怕人,我也不敢去了。但沉吟了幾天,我終於振起勇氣,在天色剛黑的時候,冒險探道,直入李家花園。

時當夏夜,暗淡無星,花影珊珊,仿佛藏著人,我不禁發毛。我支持著,居然走到桂樹下,摘那碎而小的黃花。正摘著正摘著,恍惚心裏一驚,我忙回頭四麵尋看,仿佛黑暗處有響聲。我又定睛看,花房悄然無物;卻另有幾間小屋,我曉得屋中多停厝著靈柩,用灰泥墁著。忽然在一間小屋的中間,黑乎乎有亮光一閃,一閃;揣摩那地方,正在棺材上麵。

我嚇得兩手出汗,看又不敢看,又不敢不看。

過了一會兒,那火光又一閃一亮的發光,微聞籲氣聲,卻並沒聽見棺蓋的炸裂;是僵屍不是呢?追人不追人呢?我呆站在桂樹下,毛發悚然。不知怎樣,忽然拾起一塊磚頭,乍著膽投過去,拍地一響,隻見那火光一閃不見了,突有一個深沉的聲音叫道:“誰呀!”

嚇得我不禁驚叫起來;那小屋走出一個口叼旱煙袋的人來。

“小孩幹麼?嚇我一跳。”

我這才辨清,還是那個管園人,他躺在灰墁的棺柩上,吸煙乘涼呢!

(二十七年三月)

墳園結義的好漢

津西的西芥園,是我童年生活最留戀的地方。我在那裏,才得展開新的環境,由家庭初步和社會接觸;我出了家館進了私塾,我於是上學有了學友,遊戲有了戲伴。時候是在宣統二年。

上學,我們想著法淘氣;放了學,我們夜踏墳園試膽,私入花廠偷花,我們說鬼,我們下棋,我們削竹刀扮戲,投石子隔河打架,並且做應時應景的遊戲。好像“玩”也有季節似的,到了某一時,人們拿出球來了;到了某一時,人們拿出毽來了,一唱百合,不邀而同。唯有磕錢,打水牌子,是不分季節的;而最野的,最有趣的,所謂野孩子玩藝,不值大學長一盼的遊戲,是打鞋樁。

找出許多破鞋,“野孩子”們就脫下自己穿的來,堆成一堆;一個人抽簽坐莊,畫個大圈,許多人冒險入圈,從四麵設法偷搶莊家的鞋。如在圈內,被莊家踢著,便要替他坐莊。先由一個人驟然一蹴,於是別的人這個跑過來一踢,那個跑過來一踢;直到把圈內的鞋全踢淨,莊家算輸了,要挨打了。

起初我是偷偷的,於冷不防中,進圈猛踢一下罷了;但是越看越眼熱,也學他們冒險攻入圈心來打搶;結果被莊家回身一腳踢著。我做莊了,我這才嚐著坐莊的苦惱;他們尤其是大個的,從你背後推一把,搡一把;踢一下,打一下,這個誘你來追,那個就打後麵來偷鞋。我在圈中如猴似的,東張西望,應付不暇,窘到極點;終於被人搶的一隻鞋不剩,挨打了。

我們還有固定的戲伴。我的戲伴分為兩派,一派是大學長,二學長,專做說故事,扮戲出的遊戲,和放風箏,下象棋等高等遊戲。另外還有兩個拉東洋車家的孩子,一姓李,一姓韓,是我的把兄弟,小孩子沒有階級心理的。

桃園結義的故事深入人心。記得我已能讀《史記》和林譯小說,梁任公的論文了,而一個親戚尚且問我:“會看《三國》了麼?”她當然不是說陳壽的《三國誌》,而是所謂《三國演義》。結義拜盟,不是同胞而呼兄喚弟,恐怕是中國人獨有的習俗。這習俗不見於先秦記載;《左氏春秋》、《史記》、《漢書》,仿佛隻說過“刎頸交”。

桃園結義雖非史實,但我想結拜之風大概真是始於季漢三國;馬良與諸葛亮書,曾稱為“尊兄”。這分明是亂世結納的一種方式,正如認幹爹爹起於董卓呂布,而盛於殘唐五代一樣。幾個人地位相等,共圖富貴,就結盟為兄弟;如果是一個闊人,邀買屬下,他就“誓為父子”,把部將收為幹兒子。

史書上所見,唐宦官仇士良輩都是這樣對待死黨;蜀王建也是以太監為幹爹,而當了節度使,後來割據稱王。小說上李克用的十三太保,也是這麼樣,反映出“勢利交”的姿態,從而看出中國人的家族製在社會上很有力量。

於是小孩子富於模仿性,我們這幾個小學生也結義了。照小說行事,弟兄們不結拜在桃園,而在墳園,也插草為香,堆土為爐。但誰當大哥呢?可就有了問題。

初和我結拜的是那個姓李的,他先問我幾歲,問明我十二歲,他就說他十三歲了。比我大,他當然是老大哥了,而我是二弟。後來又加入姓韓的同學,他比我們倆都大,十四歲了,當然李改排行二,我改行三了。然而李不願意,他忽然又縮小了一歲,他一定要當老三,逼我做二哥。我不明白這是為何。

隨後才聽說當老二不好,要倒黴的。怎麼呢?第一,小說上的老二都是壞人,《包公案》上老包的二哥是個奸惡無比的東西,《天河配》牛郎的二哥也不是好小子。有一個緣故,頂好頂好的二哥是關雲長,可是沒有腦袋,劉關張是他頭一個沒了命。並且,歌謠還說:“打頭一支箭,打二王八蛋……”

後來怎樣,我記不得了。大概不久我們就扒了香頭,先是姓韓的跟我打起架來。我一怒當麵罵他:“韓四姐,在四麵鍾!”四麵鍾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並不明了,但我們親眼看見韓的父親那個拉東洋車的莽漢,親自拉著他的女兒回芥園,就是所謂韓四姐者,小腳,擦粉,白綢衫,仿佛很美。

姓韓的同學果然最惱“四麵鍾”,“四姐”;甚至於“四”字都忌諱著,不許人說,一說就打架;正與我那時避諱頭上那塊禿疤一樣,(現在可是用分頭遮蔽住了)所以,我們揭根子,就掀起小辮來了。並且因為“四姐”雲雲,被幾個小同學堵著韓的門口亂喊叫,韓的父親終於找到學塾來了。

嗣後我父親知道了,不許我和洋車夫的兒子拜把子了,比如開糧店的周文元,開麵鋪的單××,那是可以結交的。但小學生的心理,是不論學生的家況的,論得是學生個人在塾中活躍的地位。我還是跟大學長羅××,二學長都××很要好;我以為我們是學問上的朋友,我們一塊兒看《三國演義》。

(二十八年十一月十八日)

會試第一的神童

在陶鑄學塾,我和一個姓楊的同學,最承塾師呂允文先生看重。許多同學不是拉東洋車的兒子,就是賣煙卷的弟弟,我和楊卻是仕宦子弟。而且,這些拖小辮的小動物能夠模模糊糊的看《聊齋》的,也隻有我和楊。

呂先生所給我的恩惠很大:第一,他給了我一些私塾所沒有的知識;第二,賴這知識縮短了我的學齡,不致十六歲才入高小。初入塾時,我的海軒大哥隻許我念《龍文鞭影》,我的侄兒念《三字經》;呂先生卻勸誘我讀國文,算筆算。我那時好像也並不以為然;我以為像我那大的歲數,還念四字一句的小書,乃是羞恥。可是念那種畫著小人的國文,也不能算是正經書。

我的心理正如一般同學,必像大學長那樣寫白折,念告子,才算是最高的程度。“多大了?”十二了;“念甚麼了?”念國文了,這是多麼難堪的問答!人一問,我立刻赧然了。

呂先生卻逼我讀國文,說這個好。快放學時,又從《筆算數學》中選三五道算題,叫我們六七個特達的學生抄題演算,這倒深感興味。隨後,又教我們作文。有著冷笑的口角的大學長卻鄙薄我們這幾個,他是不屑於作文演算的,他開講尺牘句解,學寫信,和打珠算歸除。

呂先生額寬頷笑,有著很大的前腦,三十多近四十的人了。每天到塾極早,學生還沒來多少時,他就念《東萊博議》,閉目搖頭,高聲朗誦,很有神氣;但是他常伏案晝寢。他又好嘔氣,來不來的就寫狀子,要告誰。他的策論是很好的,北馬路勸學所的塾師月課,他每回考第一,可得兩元錢的獎勵。是一篇論文,四道算題;因此我們的學塾,被稱為改良私塾,並且有一塊黑板在塾中牆上。

呂先生很有天分,據說他初來時,連阿拉伯字母還是學生教給他的;但到我入學時,他已經算雞兔分桃等算法了。

一次,勸學所考試私塾的學童,同學三四十人中,我們有七個人被報名應考。赴試時,大學長以一種冷誚的姿態譏笑我們。他是不去的,他的麵孔口角總像蘊著冷笑,以此我們怕他,然而又羨慕他的高傲。他叫羅××,廚師的兒子,後來做了皮鞋莊的學徒。

我們應考的七君子,結果大敗而回,隻有姓楊的考了中等,六十分。我們全吃“丁”,然而還很得意,“我們考去了。”姓周的同學,(他的父親挑鮮果挑,我們叫他獨流罐子,不過因他是獨流人。)拿那本發回來的試卷,上標三十幾分,美嘻嘻的故意的裝作無意給串學房的小書販看,以取得書販的稱揚。

轉年我們又去考。考罷,先生問我們題目,答案,一一加以推測。楊的功課最好,他本是初小校生轉入私塾的,可又犯了他的老毛病,除法遇到除盡,末位總多加一個零。呂先生逐一品測之後,許我以優等(乙等)。

榜出了,意外得很,楊反是優等,而我考中最優等;不但最優等,而又是第一名一百分(時在宣統三年十一月)。先生喜極了。其實,我那時“虛度十二歲”,實歲也已十一了,而考的卻是初小二年級,我作的那文,還脫不了“有兄弟二人,一日出遊,見某物某事,弟曰如何,兄曰不可……”但是我竟會一等第一名,而且一百分,甚至到南方投效的我父也從報上看見了。父親是有諛兒癖的,把報保存許久,時時對師爺們說。

到授獎之日,初小四年級第一名有獎品,初小三年級第一名也有獎品,是些較精致的東西,墨盒字帖紙筆之類。到了我這初等二年級的第一名了,卻是兩支筆,一塊墨,一疊仿影,一大疊仿紙,抱起來比誰的獎品都顯著多。發獎的戴眼鏡先生還問了我幾句話,姓甚麼?某人就是你麼?你幾歲了?當我說出我十二了,我也不由赧赧的臉一紅。十二歲才在初等小學二年級,未免丟人;然而考第一,又未免美嘖嘖的。

先生歡喜,自幸教學有方,七個弟子都及格!於是領獎回來,我們到戲園看戲去,陸福來的《鐵公雞》;又到小飯館吃湯麵餃子。

回來,到劉先生那裏去,(是一位老八股塾師)見了我。劉先生笑嘻嘻高舉雙手道:“恭喜恭喜!”我惶然失措,也沒有還揖,呐呐的也沒有說出一句整話來。這學塾的大學長趙世傑也向我道賀。(他曾和我在我們私塾英文夜班同過學,但隻一個月)這一回他也考去了,他十七歲,考初小四年級,列入優等七十幾分。

次年(民元六月)呂先生又教我們去考。這一次放榜,我考了個最優等九十七分,名次忘了,大概是第十七。

× × × ×

我於民元離開西芥園,到北京考入學校,高小一年插班。我所以能夠插班,不致功課跟不上,這就是呂先生的好處。我還常常給呂先生寫信。到高二時,我們同學做謎語遊戲,呂先生還給我作了許多謎語寄來。

(二十八年十一月十八日)

以上的事,地在津西芥園,年在十一至十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