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新聞(1 / 3)

我的新聞

四元稿費

大概在十五六歲小學畢業前後,開始了投稿生活。

我是很魯鈍的,當我考入小學高等一年級時,首次年考隻得七十二分,名列乙等第末。我們的級任教師王先生(樸)最喜愛“小迸豆”;同學如丁朝樹,吳國楨,都在十歲以下,人小而聰明,在班中很活躍。我與陳賓倉,李××之流,那時被叫作“傻大個兒”的,功課既不好,年長而又笨,王先生當然不喜歡我們,雖然我最敬愛他。

到了高小二年,我們這些傻大個兒忽然開了心竅,功課猛進:年考的分數,我已獲得八十四分七。等到高三,我便與陳、李二君包辦了月考前三名。大約我和陳君考第一的時候最多;記得一次月考,我十二門功課,有五門得一百分;年考的分數是九十二分幾。

這些年幼的同學全被壓下去了。我們傻大個是北方人,開悟的遲,這幾個小孩是南方人;又且吳國楨們家中都請了教師補課,而我們是自己摸索。我的功課所以不好,最吃虧的是英語,因為我是由私塾編級入校,連二十六個字母還認不全。我自己實在沒法,找到一家英文夜館,隻補習兩個月,便已超列甲等了。

我在班中的地位,高一時代也是很不好的,既吃虧是外鄉人,而又是傻大個,笨貨,到高二,同學等便刮目相看了。同學中受了小說迷,和謎語熱,做過漢口市長的吳國楨君受《鏡花緣》的影響,拿鉛筆紙冊,寫他的《君子國》。陳賓倉君就撰造八個英雄,以李乾,張坤,八卦為名,要破陣盜寶;他分明受了三十六友的影響。

其時我呢,讀小說最多,卻沒有下筆。我那時已經開始翻譯小說了。第一步入目的是石印本,文言的言情小說,我不很懂;第二部是商務出版的說部叢書《情俠》,和些偵探,探險小說。

當吳、陳二君撰述君子國、八卦陣的時候,我開始構思大偵探家了。但實際開始投稿,卻是作戲評。

民國三年,高小畢業。我們是春季始業的,由是年起,改製秋季始業;我們要耽誤半年,才得升考中學。我於是閑居無事,買書看雜誌,熾起投稿熱。我向母親嫂嫂搜求民間口碑,要寫稿寄給上海的小說周刊《禮拜六》;但是不知為甚麼,那時並沒投成。

第一篇的投稿是“戲評”。月出十四個銅元,定閱一份《戲劇新聞》(日刊),天天看,自己試著撰“菊國春秋”,署名“菊廠”。而且很認真,自定課程,每星期至少作兩篇。這當然無酬,連一份贈報也得不到;但是一見登出來,雖然賠郵票稿紙,仍是很高興。還鬧了一個笑話,我用了“於戲”二字,其時還不懂這兩字就念“嗚呼”;自己望文生義當作“噫嘻”用,報上也照刊出來。有時候那編輯先生孫古紉、章棄材也給我刪改。有一篇《靈芝說》,和《吉祥觀劇記》,自以為文筆古典雅潔。那時候,袁項城正要稱帝;《戲劇新聞》和別的劇刊,正為捧劉喜奎,大打筆仗。

入冬考入朝陽大學的附中,其時我甫結婚,我卻搬到學校附近的公寓裏去住。中二同學陳君曾問我:“報上的菊廠是不是閣下?”我得意極了。

在中華的《童子界》,商務的《少年》,《學生雜誌》,也都投過稿;有時是小文,有時是一幅畫,有時翻譯英文課本中的小故事。《少年》雜誌登了我一篇《財神與乞丐》,我第一次獲到酬金,是六角書券。隨後《禮拜六》周刊複活,改由周瘦鵑主編。我投去三篇小稿,得到瘦鵑的一封回信,我什襲珍藏的保存下來,然而丟了。稿也登出兩篇,《茗盌餘話》和《京津道上》;說是有酬金,到底沒給錢。

在朝大附中修完二學年,附中因人少而解散;我改入京兆一中,結果倒退了差不多一年。從前我的文因胡亂模仿,非常怪誕,到此才稍稍入了正軌。

× × × ×

大時代跟著到來,五四運動震撼了青年人的心。我們學校首先受了新文學運動的刺激的,是同班劉丹岩君和我。我兩人同硯聯席,同看新刊物,同讀白話詩,還辯論過多少次。校中第一篇用新標點寫的白話文,便是劉君和我的文章。題為《美國改持霸國主義論》,劉君作的是讚,加了許多歎號;我卻是很長的一篇語體論文。

結果發文的時候,我向來在前六七名的,此次直耗到末後,國文教師才將我兩人的大作發還。原文一字未改,並且說:“作演說是可以的。”作文當然不合了。等到畢業考試,監考員到場時,和學監閑談,問到學生們有作白話文的沒有?我和劉君遂給學校露了臉,學監謙以為傲的說:“第五班的某某作過。”又笑說:“新標點用的不對。”但校中圖書館管理王醒吾先生頭腦很新,他的令郎又與我同班,我們就組起讀書會來,《新潮》,《新青年》,新刊物都買。因為月捐圖書費,我和同班評劇家的劉君,幾乎衝突起來。

當五四大時代到來時,也正是我慘遭父喪之時;世界主義,互助論做了我精神的慰藉。畢業之後,急於找出路,曾到先父供職的那軍隊裏掛名候差,這與我的希望趣味相差太遠。

王醒吾先生和《持平報》有關係,我就大量的投稿,希望在報館做點事。初寫的小說不免有北京小報的氣息;文言的短篇小說力仿林釋,曾有《鏡圓》一篇。又輯了些古笑林,名為《絕纓錄》;並寫了些短評。周作人先生譯的《點滴》,和“晨報小說集”,當時對我們影響極大;我這才開始寫新小說。有《厘捐局》,《兩個銅元》,《啞婦》等篇;《兩個銅元》是我妹蒔荷寫的,我修改了一遍,字數皆不及千,但自己很滿意。時在民九。

× × × ×

正經投稿,是民十在《北京晨報》附刊,魯迅先生介紹的。那時,我已經考入郵局,從快信處得知周作人先生的詳址,我試投了一封信,誌在請他介紹投稿,頭一封信卻是找他借書,可是又以設立借書處做引子。自以為措辭很巧妙;不數日回信來了,署名周樹人。說“周作人患肋膜炎,現在西山碧雲寺養病,由我代答。”另外送我願借的《域外小說集》,《歐洲文學史》,並借給我《杜威講演》。原信是這樣的:

××先生:

周作人因為生了多日的病,現在住在西山碧雲寺,來信昨天才帶給他看,現在便由我替他奉答幾句。

《歐洲文學史》和《域外小說集》都有多餘之本,現在各各奉贈一冊,請不必寄還。此外我們全沒有。隻是杜威博士的講演,卻有從教育公報拆出的散頁,內容大約較“五大講演”更多,現特寄上,請看後寄還,但不拘多少時日。

借書處本是好事,但一時恐怕不易成立。宣武門內通俗圖書館,新出版書大抵尚備,星期日不停閱,(星期一停)然不能外借,倘先生星期日也休息,便很便利了。

周樹人,七月二十九日

往來通訊,討論文藝;以後又求見麵。其時我厭倦了郵局的機械生活,頭一天日夜工作二十二小時,第二天就休息二十四小時,如此輪流,實在歇不過來。我決計退職,擬考高師,信中順便告訴了周樹人先生。又把那篇《厘捐局》,《兩個銅元》抄寄,請他介紹,說要從此以文為業。先生對我這兩篇不滿千言的作品,認為是隨筆,不是小說,但仍給介刊《北京晨報》附刊和《婦女雜誌》。對於我這辭了職業考學校,賣文章供學費的計劃,周樹人先生認為失計。函雲:

××先生:

來信早收到了,因為瑣事多,到今天才寫回信,非常之抱歉。《杜威的講演》現在並不需用,僅可以放著,不必急急的。

我也很願意領教,但要說定一個時間,頗不容易。如在本月中,我想最好是上午十時至十二時之間,到教育部見訪,但除卻星期日。下午四至六時,亦或在家,然而也不一定,倘此時惠臨,最好先以電話一問,便免得徒勞了。我的電話號數是“西局二八二六”,電話簿子上還未載。先生兄妹俱作小說,很敬仰,倘能見示,是極願意看的。

周樹人,八月十六日

××先生:

昨天蒙訪,適值我出去看朋友去了,以致不能麵談,非常抱歉;此後如見訪,先行以信告知為要。

先生進學校去,自然甚好;但先行辭去職業,我以為是失策的。看中國現在情形,幾乎要陷於無教育狀態,此後如何,實在是在不可知之數。但事情已經過去,也不必再說,隻能看情形進行了。

小說已經拜讀了,恕我直說,這隻是一種Sketch,還未達到結構較大的小說。但登在日報上的資格,是十足可以有的;而且立意與表現法也並不壞,作下去一定還可以發展。其實每人隻一篇,也很難於批評,可否多借我幾篇,草稿也可以,不必謄正的。我也極願意介紹到《小說月報》去,如隻是簡短的短篇,便介紹到日報上去。

先生想以文學立足,不知何故;其實以文筆作生活,是世上最苦的職業。前信所舉的各處上當,這種苦難我們也都受過。上海或北京的收稿,不甚購內容,他們沒有批評眼,隻講名聲。其甚者且騙取別人的文章作自己的生活費,如《禮拜六》便是,這些主持者都是一班上海之所謂“滑頭”,不必寄稿給他們的。兩位所作的小說,如用在報上,不知用甚麼名字?再先生報考高師,未知用何名字,請示知。

肋膜炎是肺與肋肉之間的一層膜發了熱,中國沒有名字,他們大約與肺病之類並在一起,總稱癆病。這病很費事,但致命的不多。

《小說月報》被朋友拿散了,《婦女雜誌》還有(但未必全)可以奉借。不知先生能否譯英文或德文請見告。

周樹人,八月二十六日

由這信看,樹人先生要介紹我譯述小說了。我的回答是英文還可以勉強譯述。又批評新小說,我說我最愛的作家是魯迅和冰心,冰心的小說很雅逸。

先生複函承認魯迅就是他自己,又謂冰心的文章雖雅逸,恐流於慘緣愁紅;先生稱許葉紹鈞和落花生的作品不錯。

這一封信,可惜我找不到了。但魯迅就是和我通訊的周樹人,卻令我失驚而且狂喜。嘮叨的寫了一堆驚奇的話,所以九月五日先生的回信有“魯迅就是姓魯名迅,不算甚奇。”正如今日的白羽姓白名羽一樣。然而“不算甚奇”一句話,我和我妹披函都有點赧然了。

××先生:

前日匆匆寄上一函,想已到。《晨報》雜感本可隨便寄去,但即登載,恐也未必送報,他對於我們是如此辦的。寄《婦女雜誌》的文章由我轉去也可以,但我恐不能改竄,因為若一改竄,便失了原作者的自性,很不相宜;但倘覺得有不妥字句,刪改幾字,自然是可以的。

魯迅就是姓魯名迅,不算甚奇。唐俟大約也是假名,和魯迅相仿。然而《新青年》中別的單名還有,卻大抵實有其人。《狂人日記》也是魯迅作,此外還有《藥》,《孔乙己》等都在《新青年》中;這種雜誌大抵看後隨手散失,所以無從奉借,很抱歉。別的單行本也沒有出版過。

《婦女雜誌》和《小說月報》也尋不到以前的。因為我家中人數甚多,所以容易拖散。昨天問商務印書館,除上月份之外,也沒有一冊;我日內去問上海本店去,倘有便教他寄來。《婦女雜誌》知已買到,現在寄上《說報》八月份一本,但可惜裏麵恰恰沒有葉、落兩人的作品。

周樹人,九月五日

我去拜訪魯迅先生,在苦雨齋見了魯迅和作人先生;我昂然坐在兩個文學家之前,大談一陣。魯迅先生透視的刺人的眼和辛辣的對話,作人先生的溫柔敦厚的麵容和談吐,給了我很深的印象。

此後又拜訪三兩次,承作人先生把契科夫小說的英譯借給我;我譯出五六篇,都由魯迅介登《晨報》,得了千字一元的稿費。我自己又買了幾本外國小說。但是我的英文很壞,抱著字典譯書,錯誤仍然很多;魯迅先生,作人先生都給我改譯過。

青年人在一個名人麵前吐露自己的心情,恨不得把自己的乳名都要告訴他;我於是天天去麻煩,不久鬧得魯迅先生不敢見我了。正與我的同學劉丹岩一樣,他也是因為傾慕胡適先生,天天去起膩,終於被胡適之熱趕出來了:“請你到那邊談談去吧。”

這也是循環往複,我至今也是天天要收到幾封信,不時接見不相識的朋友。

魯迅先生所給予我的影響很大,尤其是他的文藝論。曾談到當時小說的題材,不外學生生活;魯迅指出這一點,我就附和說:“是的,這樣題材太多太泛了,不可以在寫了。”魯迅決然的回答:“但是還可以寫。”又談到當時的作者,為表現著同情與勞工,於是車夫、乞丐紛紛做了小說的主角,我說:“這真是太多了,應該變換題材了。”魯迅又決然的回答:“但是還可以寫。”是的,這隻在乎作者個人的體驗與手法。他一連幾個“但是”,當時很使我詫然。

我的那篇《厘捐局》,寫一個賣雞蛋的老人,被厘捐局壓榨,曾用“可憐這個老人,兩手空空的回去了。”這樣的句子,魯迅先生特意給我一封信,指出“可憐”二字近乎感歎;可否換用“隻是”二字。我以為這一封信,可以看出魯迅先生為人來:第一,他告訴我作小說不可夾敘夾議;第二,他告訴我他的不苟精神。“世故老人”是長虹攻擊他的惡報,我卻以為這四字正說盡了魯迅的特長。先生對自己的作品認為滿意的是《孔乙己》,他說:“這一篇還平心靜氣些。”但我喜愛的卻是他那篇《藥》,和《彷徨》中的《傷逝》。

× × × ×

我不聽魯迅先生的勸告,果然賣文求學的計劃歸於失敗。等到舉室南遷被匪,一敗塗地,又逃回來;我就不得已在通州就了私館,從此斷了求學之念。我的束修不足贍家,受了朋友勸告,正式開始了投時的賣文,譯作小說,搜輯趣話,給北京《益世報》,每月得六七元,稍補家用,每千字賺得一元。

我旋失業,經過了極大困苦,極大掙紮,認識了《世界日報》的何仁甫君,承他陌路援手,推食解衣,介紹投稿;以千字一元的代價,於一個月內,給《世界日報》的“婦女界”寫了一萬一千餘字;給酬時卻被主者核減為大洋四元。我因一怒,從此擱筆。何君自覺對不住我,我去了一封信,解釋權不屬彼;偏偏這封信又被編者看見了,但這事與編者也無關,引起了誤會。

但是一萬一千字稿費四元,到底給了我很重的打擊,深信魯迅之言非欺我也。這樣子累死也吃不飽飯。

何君又告訴我,《共和新報》,《民立晚報》新出版,我就每處去了一封自薦信。數日後,《共和新報》來信很客氣,《民立晚報》來信很簡捷,但說一時沒機會,容後設法。但隻隔了半個月,《民立晚報》招了我去,當校對兼寫稿版,月薪二十元。卻是發薪時,又被社長太太扣了四元。說是給他十二元,他也幹。結果是十六元,果然我幹了。不幹怎麼辦呢?我失業已一年了。

不數月,《民立晚報》因登《萍水相逢白日中》,而被停刊,我又失業,可是暫時不敢賣文了。

直到民十五,《世界日報》明珠版招聘特約撰述,我又承何君指示,以通夕之力,寫了短稿七篇,投寄了去。由明珠編輯張恨水評定,結果就選中了我。到宣內未英胡同,和恨水接洽;我詫異這個文人,如此巨眼響喉,但他的嗅覺卻靈敏。麵談之下,他說:“K先生可以每天給明珠寫一篇稿子,有功夫再給夜光寫一點,三五百字就行。哈,每月十元,而且是每日兩篇。”

我方才醒悟,那一萬一千字的稿費四元,並非稀奇事,一向如此的。但我不能不做,就作了起來。事後才聽說,這次特約撰述,實在隻選中我一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恨水先生,那時的稿費也不過千字二元。文人是如此的不值錢,至少在北方是這樣的。現在我的稿費版租固然較多了,這無非是投時,僥幸;而況且俾夜作晝,弄出心跳、肋痛、吐血的病來。扶病賣文,隻怕不是快愉的事吧!然而沒法子避逃。

(二十八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一件簽呈

我由民元到北京,於民十七夏跳出如火坑似的古都,逃到天津。初在報館做事,後來由編輯當了外勤記者。我訪的是政治新聞,就時常到市政府去。市府秘書長是老書生,我和他很談得上來;他拿我當小孩子看待,有一次我分明聽見他對別人說:“×社的那個小孩來了沒有?”

到民二十,政局改變,秘書長接任××局長。我服務的那報社有停刊訊,盤算到將來的退步,心中正煩悶;直到下午三點,我才由家出來采訪。我剛走,家中就來了信差找我,教我快到市府去。

我施施然到了市府,劈頭看見四輛汽車。“這是有事!”立刻觸動了我的新聞鼻,跑過去正要采訪,而秘書長和幾位隨員出來了。

我迎上去問:“秘書長哪裏去?”

“到××局接收去;來,你幫我忙忙去。”

我懂了,我說:“秘書長大喜!”

然而我沒有全懂,我的一個朋友,在市府當科長的C君在旁笑說:“秘書長大喜,你也小喜!”大家笑了,我這才明白:所謂“幫我忙忙去”,並非要我登“就職消息”。我遂匆遽間做了六個接收員之一。但是我很為難:“我不會公牘呢?”

“那沒有甚麼,你一學就會。”

我這麼糊裏糊塗的入了政界,做了小職員。一開始,在科主稿,出外陪局長視察,會議作記錄,又辦宣傳,很忙很紅。但我是書呆,所以老書生的秘書長才看取我;但終於不久,我在局長做了一件呆事。查辦某附屬機關,我竟認真的查起來了,結果弄了一身刺。

又不僅此,長官拔取四個被救濟的女子做本局練習生;因為視察,選取,都是我陪同局長辦的,這四個女子入局之後,自然任誰也不認識,而隻認識我;因為認識我,自然有了難事,就煩我替她們轉達,而又由此弄了一身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