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小學,下課後的一個節目,便是時常跑到茅屋街去玩。因為那裏住了我的奶媽。我的奶媽叫胡秀英。
據說是這樣的:我媽媽生下我以後,身體很不好--我爸爸媽媽都是社會上稱做知識分子的,我們家住的瓦屋街一帶差不多全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總是顯得文弱,一般身體都不好,於是請了胡秀英做我的奶媽。胡秀英當時十九歲,自己也有個小毛毛,但她講,她的奶多,奶好,再加兩張嘴巴都不要緊的。
我是吃奶媽胡秀英的奶,才長大的。
茅屋街和瓦屋街徹底不同,真的都是些茅屋。奶媽的茅屋,跟周圍別的人家的茅屋,沒有什麼兩樣。稻草蓋的頂斜斜地,很矮。冷天,有鄉下人挑著一擔擔的草來賣,奶媽買了草,搭張梯子,爬到屋頂上,把已經漚濕的、發黑的草掀下來,把新的金黃的草鋪上去。新草看上去總是鬆鬆軟軟的。我幾次看到奶媽爬在屋頂上的樣子,她是那樣胖大,笨重,弄得我擔心,怕她摔下來。
其實奶媽是有男人的,但他什麼都幹不了。他就是睡在床上,喘氣,呼嚕呼嚕地喘。他有病。碰到好天氣,奶媽就把她男人放到一張竹靠椅上,連人帶椅拖到外麵的地坪裏,讓太陽曬他。他躺在靠椅上,時時地還要使喚奶媽。茶,茶!老子要吃茶!他脾氣很大,很惡。我一直不喜歡這個男人。
這個男人躺在靠椅上時,奶媽就洗衣。洗她自己的,她男人的,她的叫連福的崽的衣。但主要,她是洗瓦屋街一些人家的衣。她每天都到瓦屋街去,一家一戶把衣收回來,一大盆,一大盆地洗。她用搓板,用馬頭牌肥皂,嚓--嚓--嚓--嚓--一下一下地洗。有時,我就蹲在旁邊看。我看見奶媽的額頭也是一下一下地往前栽,好像她的額頭也需要使勁似的。她的額頭上有汗,汗珠子一顆跟一顆掉下來,落在翻著泡沫的盆裏。洗好了,奶媽把濕瀝瀝的衣放到一對大竹籃子裏,挑到井邊上漂。她不用自來水,自來水是要錢的。然後就曬。奶媽屋前麵栽著許多樹樁子,扯許多繩子,那裏仿佛永遠都飄揚了各式各樣的衣裳。
我到奶媽屋裏,隻跟她講話。有時也跟一路長大起來的連福講,但少,因為十有八九連福不在,他一天到黑總是鼻涕很長地在外頭野。我每次進到奶媽屋裏,她一定快活地叫起來:哎呀呀,細崽,我的細崽來啦!其實我已經是學生了,但她總是把我當做從前的毛毛。她的很大很粗的手板會把我的頭發摸得喳喳地響。奶媽真是個高大的女人,我站在她麵前,總要仰起臉才看到她的一年四季紅通通的,帶些雀斑的臉。還看到她的兩隻高聳著的巨大的奶。那個時刻我就想,我就是吃這兩個奶長大的呀。她的身上,有一股讓我感到溫暖和親切的氣味。我一輩子都忘不掉這種氣味了。
奶媽一邊細崽細崽地叫著,一邊在那間黑洞洞的屋子裏轉。一會,從什麼地方找出幾塊紅薯片子,一會,又不知從什麼地方摸出來辣椒羅卜,都塞到我的嘴裏。紅薯片子是甜的,辣椒羅卜是鹹的。
我那個班上有好幾個同學,都跟我一道,在那間黑洞洞的屋子裏,吃過奶媽的紅薯片子,辣椒羅卜。
六十年代初,我的在北京工作的姑爹,要找保姆帶孩子。他的官當得大,要求也高。他指定要找老家的人,那個人一定還得有三好:人品好,身體好,性情好。跟學校裏評三好學生樣的。這件事,委托給我的家人來辦j當然就是到茅屋街找人,隻有茅屋街,才有人肯到別人家帶孩子,而且是到天遠地遠的北京帶孩子。起先並沒有考慮奶媽,因為她男人有病。但看了幾個人,都不大合條件,事情就讓奶媽知道了。她跑到我家裏說她想去,說屋裏的事可以求親戚安排好。她倒真是符合“三好”條件的。這麼一來,她就當真到我北京的姑爹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