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奶媽胡秀英(2 / 2)

兩年以後,奶媽回來接連福,因為她男人死了。記得那次她回,給我家裏帶了好多北京果脯,另外,單獨給了我一隻文具盒,鐵皮的,上麵畫著天安門。印象中當時天氣並不冷,但奶媽穿一件很厚的黑呢子衣,可能不是她自己的衣,不合體,緊緊地箍在身上。她說話,也有了一點普通話的味道,怪怪的。那回我忽然覺得奶媽並不像原先那麼高高大大,可能是我自己長高了的緣故吧。但奶媽的臉,還是紅通通的。

大概又過兩年,姑爹的孩子帶大了,就給胡秀英找了份工作,在北京的一個什麼什麼胡同的小學當校工。掃地,燒開水,收發報紙,上課下課打鈴。她沒有文化,做不了別的。到文化革命中間,她寫過一封信來,信紙上的字一個個都很大,很醜,信上說,她已經當上那所小學的革委會副主任了,讓我們驚訝不已,應了亂世出英雄的老話。

那封信是我和奶媽的最後一次聯係。接下來是一大段混亂的日子。我插隊下鄉,進工廠,讀大學,在若幹七七八八的單位進進出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瞎忙了些什麼。這些年來我總是忙,我多半已經把奶媽忘記了。隻是有時到北京出差,經過長安街,或在地鐵裏躥來躥去,或走在某條陌生的胡同裏,我就會忽然地想起奶媽來,那樣大一個北京,也不知她在哪裏,可能她早就退休了吧。

去年,不知刮什麼風,到處興同學聚會,於是我們小學同學就聚了一次。好多人都是幾十年無音信了,有的覺得麵熟,卻叫不出名字,有的幹脆連任何印象都沒有了。談起各自的經曆,人人都很感慨的樣子。其中有個戴眼鏡的胖大的家夥,我完全不能把他和哪個同學對上號,但他特意走到我麵前,拍著我的肩膀說:還記得不?那時候我到你屋裏玩過,還吃過你屋裏的辣椒羅卜,幾好吃的辣椒羅卜!

這一下我就把他記起來了。他把辣椒羅卜四個字說得很有味,很響亮,很激動,好像那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似的。我本來還想‘告訴他,他到底還是記錯了一點,那不是我屋裏,是我奶媽的屋裏,但我沒有說。

感謝把我爸爸喂大的胡秀英。我不曉得應該叫她什麼,奶奶吧,似乎又沒有那麼老。我對她的印象就是她在一間黑洞洞的屋子裏轉,從某個邋遢的角落裏摸出幾多好吃的辣椒蘿卜來,生動,而且感人。

我小時候也是被一個鄉下請來的奶奶帶大的,她極喜歡我,動輒掏出微薄的收入給我買山楂片、果丹皮,每天帶我去院子裏散步的時候,她都要大聲向別人宣布,這個院子,我細崽長得最好!好像我是她生的一樣。我一直把她當自己的親奶奶。已經很久沒有她的消息,但又有點不願意去看她。因為我怕見到她老了,也怕自己不親她了。(宋可玉語)